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這名家吏的臉雖隨著幾人的話而紅了起來,但是心情卻忽有些澎湃。
他方才說的理由雖不是瞎編的,但隱瞞了一半。
他之所以選擇繼續留在府內,的確是看中了譯所未來的發展。
如今科考雖然還沒有開始,譯所更是八字還沒一撇。
但他心中那個聲音卻告訴自己——往後大周的機會,將比眾人原先預想的還要多。
除了科考為官外,經商甚至於和西域人打交道,都未嘗不是一條可行之路……
每每想到這裡,他的心髒便不由因激動而重重躍動。
太陽一點點升起,街巷之內的霧氣逐漸散了個幹淨,科考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
見他態度堅決,走在前方的幾名家吏也不再催促。
幾人背好行囊,轉身鄭重向同伴行了一禮:“那唐兄,我們就此別過了!”
他們幾人從小在宓家做事,書寫字甚至數術都不在話下。
幾人堅信自己能夠成功考取功名,假如今年不幸名落孫山,明年也要吸取教訓再來一次。
……今日離開宓府後,他們便不會再回來了。
站在門口的家吏隨之斂起笑容,他站直身抬手向相識小半生的同僚回禮道:“就此別過——”
濃霧已在不知不覺間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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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寒暄幾句後,幾名家吏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宓府。
馬蹄聲喚醒了寂靜的長街。
直到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於長街的盡頭,站在門口的家吏方才轉身回到府內。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懸在半天的巨日,眼眶也不知在何時泛起了紅。
幾息後,終於深吸一口氣,輕輕低喃道:“珍重。”
“隆隆”的鍾鳴響徹整座昭都。
身著黑衣軟甲的玄印監騎馬將卷題送入考場。
無數人於同一刻落筆,在卷題上鄭重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
大周“掃盲”還沒有推廣多久,大部分百姓的知識水平仍不足以支持他們坐上考場。
因此這一回科考的報考人數不多,全國上下加起來也就幾萬人。
最終選拔出的官吏,也隻有數百個。
——江玉珣不急著第一年便填滿基層的空缺,故沒有考上的百姓也不會因此而焦慮。
這一次科考的題目涉及學科眾多。
除了基礎學科以外,農學、地理等都有所考量。
其中最為重要的,當屬各地風土人情與當下時政。
這幾點此前從沒有書寫過,考生們幾乎都是從零開始。
在江玉珣看來,第一場科考的成績雖普遍有些不盡如人意。
但是選拔上來的人才的出身卻分布得格外均勻。
“江大人,這是篩選出來的考卷……”玄印監統領齊平沙小心上前,將糊了名的考卷放在了江玉珣的桌案上。
此次科考意在選拔為百姓做實事的基層官吏,因此大部分都是客觀題。
但江玉珣仍留了幾道主觀題,用來尋找有見地的人才。
坐在一旁的莊有梨將視線落在了那一摞考卷上,忍不住好奇地問江玉珣:“這些考卷是如何篩選出來的?”
江玉珣一邊展卷一邊隨口回答道:“考卷的客觀題已由諸位大人審閱並打出了分數,這些考卷都是八十五分以上的。”
這是第一次科考,江玉珣沒有想過直接將制度推向完善的地步,隻想走出“從無到有”這一步。
因此便將客觀考題制成了百分制的考卷。
“……我明白了。”莊有梨若有所思道。
這張考卷考的是大周的國情。
在江玉珣看來,一個人不了解大周的人策回答得再好都沒有意義。
因此他便命人將八十五分以上,被列入“上等”的考卷全部收集了起來,如今便要一張張看去。
大周幅員遼闊,單單是收集各地的卷子並統一閱卷就花費了幾個月的時間。
仙遊宮內秋意漸濃。
天黑的時間也逐漸變早。
江玉珣和莊有梨簡單聊了兩句後,便伏案讀起了卷。
他手握朱筆,一邊看一邊埋頭在考卷上寫寫畫畫。
時間已經不早,坐在一旁幫他整理卷題的莊有梨忍不住輕輕地打了個哈欠。
同時抽空借著銅燈內的燭火看向江玉珣……眼前的人神情認真,做起事來遊刃有餘。
除了日漸成熟外,身上的氣質也與陛下越來越像。
總之,變得愈發有氣場了。
……
北地戰事結束後,天子也不似過往那般忙碌。
按理來說,評卷一事自當由天子完成。
可令眾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全權將此事交給了江玉珣來辦。
甚至就連最後的三甲,也是由江玉珣排出來的。
應長川此舉無異於將無上的權威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往後大周基層官吏,又在無形之中與江玉珣多了一層“師徒”的關系。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天子似乎並不將分權一事放在心上。
但此舉卻於暗中在大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經此一事,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對江大人何止是放心?
簡直是將半張龍榻分給了他坐!
若做出這種事的是其他君主也就罷了。
可他卻是曾以專斷獨行而聞名的應長川……
每每想到這裡,就連那些遠離朝堂,不曾親眼見過江玉珣與應長川相處情景的老臣或貴族都忍不住好奇——江大人與陛下究竟是什麼關系?
-
羽陽宮的修葺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一點。
冬至時節,用來宴飲的蘭池殿已結束修繕,可以正常使用。
科考前百名考生也於這一日來到昭都,準備在羽陽宮蘭池殿面見天子。
除此之外,昭都文武百官也齊聚於此。
——改制的聖旨已於三日前下達至眾人手中。
隻等今日過後,“三公九卿”與“任子制”將一道成為歷史。
這一日注定被歷史銘記。
冬至日短夜長。
不過傍晚天便漸漸黑了下去。
天上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雪,沒多久便在地上積出薄薄一層。
宮燈照亮了寬闊的宮道,與宮道上淺淺一道車轍印。
羽陽宮自然要比原本是一座避暑行宮的仙遊宮更加寬敞舒適。
趁著這次整修的機會,應長川還特意命人著重整修了火牆。
因此入冬後昭都雖銀裝素裹,可羽陽宮內卻連半點寒意都沒有。
在行宮內住了將近四年的天子,終於帶著朝臣於初冬時節搬回昭都。
此時居住在皇宮之外的大臣,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踩著積滿雪的宮道向皇宮中而去。
不遠處則有一架馬車緩緩駛來。
眼看羽陽宮的正南門將至,坐在馬車上的江玉珣略微糾結的攥緊了衣擺。
過了一會終於壓低聲音對外面的玄印監說:“把車停在這裡吧,後面的路我自己走就行。”
昭都的冬天總是格外冷。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向手上哈氣。
“江大人為何費這些功夫?”玄印監不解地轉身問他,“陛下不是特許您乘車進宮嗎?外面天寒地凍的,走路也不方便”
應長川絕對不是一個大方的皇帝,朝野上下隻有江玉珣一個人擁有如此殊榮。
玄印監想不通江玉珣為何放著馬車不坐,要去冒雪前行。
“……還是低調些為好。”江玉珣委婉的說。
群臣皆知,隻有江玉珣能乘馬車進入羽陽宮。
這一路上所有人都將視線落在了這輛車上,並在它路過之時引起了注目禮。
這幾年來江玉珣臉皮雖變得厚了一點,但仍不習慣成為八卦的中心,更別說是在今天這樣特殊的日子裡。
玄印監雖然不懂江玉珣為什麼要這樣做,但還是按照他說的將馬車停了下來:“是,江大人。”
江玉珣終於緩緩松了一口氣,撩開車簾走了下去。
冷風撲面而來,裸露在外的皮膚隨之生出一陣刺痛。
還沒等他緩過神,周圍官員就一窩蜂地圍了上來:
“江大人好!”
一名身著紅衣的官員向江玉珣抬手行禮:“冬至時節,迎福踐長啊!”
還不等江玉珣回禮,那人便被同僚擠到一邊:“幾日不見,江大人風採依舊——”
眾人默契地沒有問江玉珣為何下車,而是第一時間與他套起了近乎。
江玉珣默默向後退了半步,忽然有些後悔下車的決定……
然而木已成舟,被圍在人群之中的他隻得硬著頭皮笑著答道:“諸位大人也是。”
直至今日,江玉珣依舊負著“侍中”之職。
身為天子秘書的他對朝堂上的官員都有一定的了解。
然而此刻,面對著周圍這烏壓壓一大片人,見慣了各種場面的江玉珣都忽然有一些臉盲。
冷風吹過宮道,大雪簌簌落下。
眼見著江玉珣的狐裘上積了一層薄雪,立刻有高情商的官員提議道:“我們先不圍著江大人了,等到了蘭池殿暖暖身再說!”
剛才圍在江玉珣身邊的人立刻散到一邊,並跟著應和了起來。
“有道理!”
“任大人所言極是——”
起先向他問好的那名官員終於瞅準時機湊過來說:“江大人這一路奔波,實在是辛苦了!”
聽到這裡,江玉珣不由心虛了一瞬。
不同於回家居住、休息的朝臣,這段時間他都是在羽陽宮內居住的……
原本應長川還想要江玉珣直接留在羽陽宮中,並與自己一道前往蘭池殿。
江玉珣與他討價還價了半晌,應長川這才肯放他出宮一趟做做樣子。
想到這裡,江玉珣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古怪。
還好宮道昏暗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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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尚書!”熟悉的聲音穿過宮道落在了江玉珣的耳邊。
他轉身看到,莊嶽和莊有梨父子也已來到羽陽宮中,此時就在不遠處朝自己招呼。
終於……
看到他們江玉珣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並立刻打著“敘舊”的旗號擺脫了周圍人。
江玉珣不知道今天究竟多少度,隻知羽陽宮內新挖的人工湖上已經生出了一層薄冰。
雪勢漸漸大了起來,還好蘭池殿就位於羽陽宮南側,離宮門不遠。
沒過多久江玉珣一行人便走入了大殿之中。
高高的夯土臺上,積了一層薄雪的蘭池殿好似月桂高閣,除了端莊華美以外還多了幾分平日裡少見的縹緲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