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隻在這裡短暫住過一天時間,但是他仍一眼看出眼前的小築與幾年前相比有了些許不同。
江玉珣說不出這裡究竟哪兒變了,隻覺得原本精巧、奢華,卻有些冰冷的行宮別苑忽然多了幾分生氣。
進屋之後應長川也把懷裡的人放了下來。
江玉珣伸手撫向自窗楣上垂落下來的紅綢,有些不確定地看向應長川:“陛下似乎是提前叫人將這裡修整了一番?”
仔細一看方才發現,從前用來分隔空間的木門被紗簾取代。
此時那些薄紗正隨著夏風一道輕輕地在半空中搖晃著。
甚至於房間內多了不少與燕銜島上縹緲之風截然不同的紅綢。
看上去簡直就像……婚房一樣。
在“婚房”二字出現於腦海之中的同時,直至方才還在因休假而開心的江玉珣忽然意識到了危險。
——回仙遊宮或燕銜島,將今日沒有做完的事全都補回來。
幾個月前應長川於北地說的那番話,再一次變得清晰。
意識到應長川的意思之後,江玉珣的耳垂瞬間泛起了紅。
站在他背後的天子輕輕搖頭:“ 沒有叫人,是我來修整的。”
“你?”江玉珣被他的話嚇了一跳。
他忍不住回頭看向應長川,想要確認對方是不是在和他開玩笑。
這一切竟然是應長川親自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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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究竟哪來那麼多時間!
隻一眼天子便看出了江玉珣在想什麼。
他揉了揉江玉珣紅得將要滴血的耳垂:“自服麟軍駐地回仙遊宮的路上,順道來此整理。”
原來如此……
折柔雖除,但是這並不意味著軍隊不再似從前那般重要。
未來包括服麟軍在內的軍隊,不但將會從抵御外敵轉為穩定境內秩序,繼續依靠自己的力量維護大周的統治。
甚至還肩負著保護商隊與使臣安全的重任。
回到昭都以後,應長川仍會隔三差五去服麟軍駐地一趟。
江玉珣知道他除了處理屯田相關事宜外,還在重整軍務。
……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應長川竟然還能抽空來燕銜島一趟。
原本隻擺了金銀器皿的房間裡,多了許多具有生活氣息的家具擺設。
甚至於原本空置著的書櫃內,也多了不少江玉珣也沒有見過的書籍。
燕銜島上小築的變化說大也不大。
但處處都能看出應長川的用心。
身處其中的江玉珣忍不住放緩呼吸,小心朝四周張望。
見狀,應長川終於放過了江玉珣的耳垂:“愛卿去看看可還喜歡這裡。”
“好。”
江玉珣的鞋襪都落在了船上。
他索性直接赤著腳上前去翻閱起了書櫃裡的本冊。
這書明顯是新裝訂好不久的,不但紙張潔白稠密、紋理純淨沒有一丁點泛黃與汙痕。
甚至就連翻折過的痕跡都沒有。
江玉珣起先隻是隨手一翻,可看著看著他卻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
大周市面上流傳的書籍,基本是經史一類,部分貴族家中還存有樂譜、詩歌。
最近幾年又多了許多數術、農業、工巧類的書籍。
總之都是以實用類為主。
可是江玉珣方才隨手翻開的這本書,卻與他印象中的所有書籍都不一樣。
這本書中記錄的竟然是一則民間寓言!
“……這是話本?”江玉珣翻書的動作不由變慢,說話間他忍不住抬眸看向應長川,“是陛下命人整理的嗎?”
江玉珣實在太過好奇這個問題,以至於語速都快了幾分。
小築臨水而建,說話間方才站在江玉珣背後的應長川已經坐在了水邊的席上品起了茶來。
江玉珣問完便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堆書坐了過來。
擔心溪水打湿書冊,他又將那些書放遠了一點。
應長川隨手給江玉珣斟了一杯茶:“對,愛卿此前不是說,希望能夠將民間的故事整理出來嗎?故而孤便想將它當做禮物送給愛卿。”
說著他又回頭看了那一堆書,同時輕描淡寫道:“聆天臺的歷史和傳說也在其中。”
應長川不但沒有像歷史上那樣一把火燒了聆天臺,甚至還將與它有關的傳聞和歷史保留了下來!
眼前這一切都出乎了江玉珣的意料。
……自從江玉珣當年搬到流雲殿側殿後,與他隻有一牆之隔的應長川便迷上了半夜找他聊天。
假如江玉珣沒有記錯的話,這番話隻是自己去年的隨口一提。
他既沒有想到應長川竟然將此事記到了心上,更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真的能親眼看到這些來自大周民間的故事。
江玉珣身上那件淺藍色夏衫的衣擺早就被湖水打湿。
和面對溪水正坐在席上的應長川不同,坐沒坐相的江玉珣索性自然垂下雙腿,一邊說話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撩起了腳下的溪水。
他喝了一口茶,忽然抬起眼眸深深地看向應長川,並無比真誠地說了一句:“謝謝。”
“與我說什麼‘謝謝’?”應長川笑了一下。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刻。
燦爛的晚霞似紅綢染紅了溪水,照得人眯起了眼睛。
身處於高位身上自帶強大氣場的應長川,此刻顯得格外慵懶輕松。
江玉珣搖了搖頭,他格外認真地說:“大周不隻屬於王侯將相,更屬於天下百姓。後人也不該隻知道高官顯貴的一日三餐,不識民間百姓的苦辣酸甜……這些書冊於現在的人而言或許沒有多大的意義,但是對後人而言卻格外重要。”
對正處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書裡記載的隻是微不足道的民間軼聞。
但是後人卻能通過隻言片語中發現這個時代的隱藏脈搏。
——風俗、習氣、語言文字的變化,甚至於這個是在獨特的地理和氣候,都化作待開的彩蛋藏在一則則故事中,等待著未來的人去發現。
江玉珣的話沒有什麼不對的。
但說出口後,他忽然覺察出了幾分不對味來。
應長川想聽的應該不是這個。
燕銜島上隻有自己和應長川兩個人,自己的發言不必如此官方。
江玉珣剛才說的的確是他的真心話。
“百姓”“後世”自然很重要,但這番話也是真的有些破壞兩人之間的氣氛。
果不其然,就在江玉珣察覺出不對勁的那一刻,他竟然從對面人那雙煙灰色眼眸中看出了幾分罕見的落寞。
應長川垂眸笑了一下,隨他的話一道輕輕點了點頭。
我可真是不會說話!戀愛是這樣談的嗎?
按理來說江玉珣直接將這一頁翻過去也沒什麼關系。
但身處於燕銜島上的他卻不想這樣做。
剛才捧著茶盞的江玉珣突然轉身,輕輕拍了拍應長川的手臂。
並在對方抬眸看向自己的同時深吸一口氣道:“……還有謝謝……謝謝你把我放在心上。”
——方才應長川並沒有問他,這句話是江玉珣自己想說的。
晚霞落入了應長川的眼瞳之中。
原本冰冷的眼睛忽然多了幾分溫度。
那目光似乎能在瞬間將人灼傷。
被他這樣看著的江玉珣有些不自在地將目光移到了小溪另一旁,方才一直在踢水的腳也安靜了下來。
隻剩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還在水中搖蕩。
夕陽照亮了他的臉頰,還有那雙漂亮的黑眸。
江玉珣上小學起便被父母送到了寄宿學校,從沒有人教過他應該如何與親近之人相處。
甚至於習慣了生活在自己天地裡的他,完全不習慣與人談心。
一想到這裡,他便覺得別扭。
然而此刻江玉珣卻無比想要學習。
學著去認真表達自己的愉悅。
應長川似乎看出了江玉珣有話想說。
他始終安靜地注視著對方,不曾開口打斷。
江玉珣垂眸數起了溪水中的落花:
“……我,我的情況你大概也知道一點,我小的時候沒有和爹娘談過心,也沒什麼認識太久的朋友,更不知道呃……怎麼和人談情說愛。”
這一點上,從小臥病在床且父母或是忙著徵戰,或是身體不好的原主倒是與他一模一樣。
燕銜島上忽然靜了下來。
一時間,江玉珣的耳邊隻剩下了不遠處叮當響著的泉水聲。
他聽到應長川輕輕地笑了起來:“我知道。”
停頓幾息,江玉珣鼓起勇氣抬起眸看向應長川,他再次深吸一口氣,認命般噼裡啪啦地向應長川說:“……所以,我或許是真的不大會說肉麻話。”
泉水還在響,江玉珣忍不住用腳尖輕輕地撥動腳下溪水。
單薄的夏衫被水淋湿站在了他的小腿上,透出了一片玉白的皮膚。
伴著泉水的細響,清潤的聲音就這樣傳到了應長川耳邊:
“往後你要是有什麼想聽的,自己問怎麼樣?”
晚霞不知在何時變淡。
如一件粉紫色的紗衣披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將原本如雪中青竹似的人,襯得愈發柔和溫暖。
他自以為自己的話語笨拙、不討喜,卻不知聽到這番話的應長川的心跳竟然隨著自己那一字一頓而亂了個徹底。
在外人面前,江玉珣是靠譜的“小江大人”。
甚至於在自己面前,他大多數時間也在盡力偽裝成熟與正經。
可是今天江玉珣卻認真又有些忐忑地把真心捧了出來。
說完之後,不小心想到父母的他甚至還忍不住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
並趕在應長川問之前說道:“沒什麼大事,我隻是忽然想起父母又有些想家罷了。”
想家。
這是應長川第二次從江玉珣的口中聽到這個詞。
與上一次的躲避強忍不同。
此刻的江玉珣坦蕩得不像話……
聽到這裡,方才正坐在桌旁的應長川忽然轉身握住了江玉珣的手腕。
並隨著桌案的“吱呀”一聲輕響,將對面的人壓在了地上。
“啊——”
應長川的突然襲擊令江玉珣下意識抬起了原本垂在溪間的腿。
伴隨著“哗啦”一聲響動,濺起一陣水花徹底淋湿了兩人的身體。
應長川聽到了江玉珣的呼吸聲,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他緩緩閉上眼睛,笑著在江玉珣耳畔說:“愛卿說的孤什麼都想聽,唯獨不喜歡聽‘謝謝’。”
不等江玉珣反應過來,他眼前的景色忽然一變。
——夕陽晚霞通通不見,應長川竟這樣抱著他自小築上墜入了水中。
柔軟的落花自江玉珣眼前飄過。
溫泉水似絲帶一般撫過他的小腿與身上每一處肌膚。
水花飛濺,剎那間打湿了江玉珣的長發。
原本松散的夏衫也不知在何時徹徹底底地散了開來……
像一朵冰做的蓮花綻放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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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燕銜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