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一幕忽然與江玉珣當年看到的那片被黃沙掩埋的古戰場重合在了一起。
巨石一點點沉入地底,最終消失在厚土之下。
江玉珣下意識眯起了眼睛。
……也不知它重見天日之時,會是百年還是千年之後?
“嗚——”
軍號聲再度響起,江玉珣背後的軍士整齊劃一地向長眠於地底的同僚行了一個軍禮。
最終不約而同地看向東方:
達厄王將要逃至王庭,大周主力部隊也要離開這片駐扎多日的土地向王庭而去。
隻等為這場戰爭徹徹底底地劃上一個句號。
-
“轟——”
折柔王庭外傳來一陣巨響。
震得用三合土制成的城牆都簌簌地向下落灰。
大地也跟著它一道震顫起來。
折柔王庭之中,還是個小孩的折柔王早已便嚇得面如土色。
完全沒有了當年戲耍江玉珣等人時的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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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了,周人已經圍困我們十日了……”一名折柔貴族小心開口,嘗試著打破了王帳內的寂靜,“王,我們繼續這樣死等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啊。”
他一邊說話一邊止不住的顫抖,語氣也越來越弱,看上去已有了幾分降意。
周人圍困王庭已有十日,但他們沒有半點進攻之意,而是在王庭外的沙地邊“展示”起了它們的火器。
藏在城內的折柔貴族雖然沒有受傷、流血,可是心理防線卻早已被城外十日不停的巨響與火光所擊破。
那人頓了幾息,終於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道:“要不我們還是——”
不等他將這句話說完,坐在對面的另外一名貴族忽然站起了身,並厲聲打斷道:“這點勇氣都沒有?真給我們折柔丟臉!呵……就是像你這樣的人多了,我們如今才陷入如此被動局面。”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想當年我們折柔人想南下就南下,若是遇到周人反抗直接殺了便是!哪像現在這般窩囊?”
起先說話的人忽然來了勁,他也跟著站起來,並指著對方的鼻子說:“當年?當年周人有這樣厲害的騎兵?有這樣能震動天地的‘火器’?你自己想死,可別帶我們一起!”
一石激起千層浪。
剛才一直沉默不說話的其餘折柔貴族突然齊刷刷地跪了下來,並向著坐在王座之上那個緊攥著手下獸皮毯的折柔王磕起頭來:“王,我們降吧——”
“是啊大王,我們還是早早投降吧!”
“隻要我們主動投降,周人絕對不會為難我們……”
折柔王庭距離大周實在太近。
兩地私下之間的往來一點也不少。
因此見識了澤方郡繁華,並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周人文化影響的他們,早在心中形成周人尚禮、有義,周地繁榮富饒的印象。
一時間“降”字響徹整張王帳。
坐在最上位的小折柔王,也緊緊地咬住了牙。
在今日之前,雖未有人直接提出“投降”一詞,但眾人心中其實早就有了降意。
丘奇王與大周開戰的同時,王庭便將巧羅等國留在這裡的質子,與大周的和親公主連儀一道押入大牢之中。
然而沒過幾天收到戰事有變的消息之後,他們便於第一時間將這些人請了出來,並好吃好喝地供在王庭。
尤其是連儀公主——如今再無人敢不敬她這個“王太後”。
坐在虎皮毯上的小折柔王一點一點閉上了眼睛。
王帳內躍動的火光,卻還是透過薄薄的眼皮照向他眼底。
照得他於此刻蹙緊了眉。
這一瞬,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與聲音,不約而同地抬眸向他看去。
……幾息後,坐在王帳上的小折柔王終於一點一點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從未像此刻一般空洞,往日的桀骜不馴全消失得一幹二淨,隻剩下恐懼和忐忑。
折柔王壓低聲音,他一點點松開手艱難地朝眾人道:“降…我們降吧……”
-
被顧野九帶人在折柔境內的荒漠與草原內追趕了一路的達厄王,完全不知道王庭之中發生了什麼。
他倉皇逃竄時,身邊還帶著數千精騎兵。
可等到折柔王庭外時,手下卻隻剩寥寥百人。
此時正是深夜,折柔王庭一片寂靜。
已走到窮途末路的達厄王不由回頭與自己的部下對視一眼。
如今的他們早已沒有了選擇與後退的餘地……
達厄王輕輕朝部下點了點頭,接著一行人便耗盡全身力氣,再次催馬衝向折柔王庭。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明月照亮了這座用粘土、砂、石灰與秸秆堆出的城市。
在戰馬向著柔王庭而去的那一瞬間,牆嵌在白色土牆內的厚重木門突然緩緩地敞了開來。
“籲——”
戰馬猛地揚蹄止在了原地,激起一片塵土。
馬背上的達厄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呆呆向前看去。
他的心隨之一沉,隨之生出一陣不祥的預感。
城門內的暖色火光與月色糅在一起,照亮了達厄王那張黝黑、滿是溝壑的面龐。
他下意識想要逃,可現在無論人還是疲憊不堪的戰馬,早已經沒了逃跑的力氣。
城門內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一群士兵出現在了達厄王的面前。
可那並非達厄王路期待了一路的哲柔騎兵,而是身穿著玄甲的服麟軍……
不過轉瞬之間,城牆之上無數弓矢直指戰馬。
下一刻萬箭齊發,如流星劃破夜空墜落天際,打破了這一晚的寂靜。
在墜馬的那一刻,達厄王不由睜大眼睛仰頭看天。
出身高貴的他,自幼年時便隨著父輩一道騎馬馳騁在草原之上。
豐年開懷暢飲、縱情享樂,過得無比恣意。
若是遇到災年,那便南下掠奪,殺人放火享受凌駕於其他生命之上的快意。
他最愛聽的便是澤方郡百姓死於自己箭下與烈火中時發出的尖叫與咒罵。
最愛看的是那些人被搶走牛羊、存糧後的絕望目光。
……直至前朝末年,他終於嘗到了失敗的滋味。
最後一刻,他耗盡全身力氣轉身看向茫茫草原。
褐色的眼眸中滿是不甘與絕望。
結束了……
這場綿延百年的戰爭與劫掠終於結束了。
……可這到底是哪出了錯呢?
※
這場大戰前後耗費了數月時間。
再加上年初那場雪災,離開昭都半年有餘的大周皇帝也到了回宮去的時候。
與來時不同,此番回昭都的隊伍裡面多了一個特殊的人物。
辰時,折柔王庭之外。
距眾人離開還有一段時間,但幾十架馬車已整齊排列於此。
名義上還是“少府”手下官員的江玉珣隨費晉原等人一道提前出城,檢查車馬、儀仗。
此刻他剛忙完手頭上的事準備趁出發前休息一會,便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眼前。
“公主殿下?”江玉珣向來人行了一個禮,快步走上前與對方寒暄道,“您怎麼這麼早便來了?”
連儀公主笑著擺了擺手:“太久沒有回去……昨天晚上一晚沒睡。這不,我見馬車已經備好便提前過來了。”
相比起當年,如今她的眼角多了幾道皺紋,但聲音卻是掩不住的雀躍。
她在最青春的年紀出塞和親,如今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時間,當初的少女鬢邊生出了華發,目光中也多了幾分若有似無的疲倦與悲傷。
二十多年,物是人非。
當初送她和親的故人,早已湮滅在時間的長河之中。
一時間,連儀公主竟有些迷茫,不知自己回故地之後應當如何生活……
清晨的草原上還有些許寒涼。
江玉珣的身體被風吹得打了個冷顫,他連忙對同樣穿著夏裝的連儀公主道:“殿下先坐馬車上避避早上的風吧,再過不到半個時辰,我們便要出發了。這一路顛簸不平,您還是提前休息一段時間為好。”
“江大人所言有理。”一夜沒有睡著的連儀公主也有些疲倦了。
她向江玉珣點了點頭,便在身邊宮女的攙扶下轉過身向著馬車而去。
伴隨著她的動作,此時江玉珣終於注意到,連儀公主身上的衣裙有些特殊。
——紅色的宮裝略微褶皺,上面的金線也有一點暗沉。
江玉珣雖然不懂昭都流行風尚,但他還是能夠一眼看出:眼前這身宮裝應該不是如今流行的款式。
且看材質,也非這幾年送到折柔的絲帛制成。
心中雖無比疑惑,但是江玉珣隻看了一眼,便迅速移開了目光。
然而注意到他目光的連儀公主,卻似乎很想與江玉珣分享有關自己身上這身宮裝的故事。
她低頭看了一眼這件衣服,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輕輕向江玉珣笑道:“這件宮裝是我娘親當年親手制成的嫁衣,隻可惜……她沒能等到我。”
說著連儀公主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並將視線落向了南方。
草原上的清風吹起了赤紅的宮裝,與不再如從前那般黑亮的長發。
但她眉眼之間的笑意卻一如往昔。
二十多年前,年輕的連儀公主便是穿著這身宮裝離開了她出生與長大的昭都。
——今日她也要再穿這身宮裝回到故土。
-
江玉珣凌晨便離開軍帳,來到城外協助費晉原一道工作。
折騰了好幾個時辰的他,此刻也生出了幾分倦意。
等目送連儀公主上車之後,江玉珣也坐上了馬車。
與上次來的時候乘坐的普通馬車不同,這架屬於天子的馬車不但車廂寬大,甚至於內部還鋪了厚厚一層毛毯,且提前準備好了用來靠背的枕頭,盡最大可能打造出一個舒適的空間。
昨晚幾乎沒有怎麼休息的江玉珣上車之後便枕著被子睡了過去,將其餘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等他因顛簸而被迫清醒過來的時候,馬車已經駛離這片草原,一點點向澤方郡而去。
江玉珣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車壁與臨窗而坐的應長川同時出現在他的眼前。
看到熟悉的身影,睡懵沒反應過來已經啟程的江玉珣忍不住說了一句:“……陛下?你怎麼這麼早便來了。”
鎮北軍大軍要稍晚一點才回去。
江玉珣記得應長川今早要去軍營一趟,出發時才來車上。
似乎是為了讓他能夠睡好這一覺,馬車的車簾皆緊緊地拉著。
斜倚在窗邊的應長川則借那一點透過毡簾落入車廂內的光,翻閱著手下的書本。
不等應長川回答,還沒有睡醒的江玉珣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馬車裡的光線實在太暗了,你要看書的話就把車簾拉開吧,千萬不要看壞了眼睛。”
他的話語裡還帶著些許鼻音,聽上去滿是倦意。
天子終於笑著放下了手中的本冊:“不急。”
末了輕輕纏弄起了不知何時滑至自己手邊的長發。
馬車轱轆突然碾過一片碎石,整架車隨之搖晃了起來。
江玉珣的手肘也隨這陣晃動不小心磕在了車廂之上。
這一點點痛意終於讓他清醒了過來。
……馬車已經離開了從前的折柔王庭,應長川並沒有“早到”。
此刻馬車還在顛簸,江玉珣下意識離車壁遠了一點。
就在他打算用手撐地坐起身的時候,應長川忽然俯身將江玉珣困在了原位。
長長的黑發自天子背後垂下,正好落在了江玉珣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