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外的濃煙比剛才又濃了一倍,江玉珣剛走出帳內便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草原之上無遮無擋,風也比別處更大。
那士兵雖然沒說冒煙的原因,但是江玉珣已經猜出了幾分。
——絕對是狂風卷著燃燒的牧草穿過曠野,落入了鎮北軍營地之中。
軍營中的防火措施已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好,但是這一點仍防不勝防。
“咳咳咳……出煙點在哪裡?”江玉珣以最快速度趕到了火器庫旁,他忍不住用手背捂著唇輕輕咳了幾聲,接著便眯著眼睛抬頭朝庫內看去。
守在外面的士兵立刻行禮道:“回江大人的話,出煙點在火器庫後方,莊大人已經進去看了。”
“他進去了?!”江玉珣被士兵的話嚇了一跳,當即睜大了眼睛。
加了桐油等物的火藥並不穩定。
江玉珣一直叮囑莊有梨,一切要以自己與士兵的生命安全為先。
可是真的遇到危險之後,他竟然想都沒想便直接衝了進去……
“是……是。”那士兵不由咬牙點頭,並快速講述起了方才的具體情況。
江玉珣的心在此刻狠狠一揪。
鎮北軍駐地的火器庫,實是由五頂軍帳組成。
此時,其他幾名負責看守火器庫的郎官與費晉原正一人一庫的嚴防死守著。
觀察到起煙點後,莊有梨在叫人去通知江玉珣的同時,直接帶著幾個士兵衝入軍帳之中,仔細探查起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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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的北風愈發大,滾滾濃煙中單憑肉眼已經很難辨出軍帳內的起火點在哪裡。
“所以說你現在也不清楚這煙是從什麼東西上冒出來的?”江玉珣的語速從未像今日這般快。
士兵艱難點頭:“對……”
火器庫旁就是一條小溪。
顧不得那麼多,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江玉珣便轉身奔向小溪,並於水中浸湿了隨身攜帶的布巾。
這批火器是保密制成的,鎮北軍營地中沒有一個人比江玉珣更了解它們的特性、威力與存放狀態。
不等守在軍帳外的士兵反應過來,江玉珣已經用浸湿的布巾捂住口鼻,快步走回了軍帳之外。
然而還不等士兵去攔,前方不遠處突然生出一陣悶響,腳下的大地也隨著響聲而輕顫了一下。
“火器庫裡面爆炸了……”江玉珣忍不住低喃一聲。
顧不了那麼多,他立刻睜大眼睛向前看去。
濃煙自漆黑一片的軍帳中一點點冒出了來……
莊有梨還在裡面!
……江玉珣的心在此刻揪痛起來。
軍帳內還在向外冒著濃煙,他下意識想要進去,卻被一直跟在背後的玄印監死死地拽在了原地。
“江大人別急!”
“稍等一會,看看軍帳內會不會起火再說——”
“大人千萬不能拿自己的安全開玩笑,”玄印監深深地看向江玉珣,“若您出了意外,整個鎮北軍駐地都會大亂!”
他並非危言聳聽,天子御駕親徵,江玉珣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若他出了意外後果不堪設想。
甚至就連留在這裡的齊平沙也朝江玉珣咬牙行禮道:“抱歉江大人,這是陛下的旨意。我們絕對不能讓您以身試險。”
周遭突然靜了下來。
穿越那日莊有梨就坐在自己的身邊……
而後更是整天跟在自己的屁股後面忙來忙去。
上一世是家中獨子的江玉珣,一直很羨慕有同齡兄弟姐妹的朋友。
穿越的這幾年,他早已經將莊有梨當做了自己的親弟弟看待……
可現在莊有梨卻在眼前這頂軍帳內生死未卜。
……江玉珣完全不敢想象若是莊有梨真的出了事,自己要怎麼向莊嶽交代。
被領了皇命的玄印監攔著不讓上前的江玉珣攥緊手中布巾,並緩緩低下了頭,他一邊快速思考一邊盡量保持理智地沉聲道:
“咳咳……軍帳內火器擺放稀疏,方才那陣爆炸生出的聲響並不大,應當隻……咳咳咳有個別武器出現了意外……現在最要命的東西是煙,也不知道他進軍帳的時候有沒有用布巾捂住口鼻。”
原主從小纏綿病榻,江玉珣穿越之後雖沒有再像他那般生過大病,但這身體的底子到底比常人虛很多。
江玉珣還沒在這裡站多久,咽喉間便生出了一股痒痛之意。
他一邊說話一邊不斷地咳嗽著,就連站都有些站不穩了。
守在他身邊的士兵不由擔憂地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語氣雖平靜,但是輕輕顫抖著的身體卻暴露了內心的恐懼。
軍帳開口正對西北,大風順著帳口刮了進去,沒幾息濃煙便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萬幸,軍帳內沒有著火,也沒有連環爆炸的跡象。
站在他身後的玄印監對視一眼,快速用被水浸過的布巾捂住口鼻衝入了軍帳之中。
-
時間似乎在緊張中變得格外慢。
又一陣西北風卷著濃煙刮了過來。
站在軍帳外的江玉珣一邊咳嗽,一邊命令眾人在軍帳附近灑水。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耳邊終於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江玉珣抬眸便見,有玄印監背著莊有梨從軍帳內衝了出來,並在第一時間奔向背風處。
與他一道衝入軍帳的幾名士兵,則是被玄印監攙扶出來的。
江玉珣立刻跟了上去:“叫軍醫過來!”
“是,大人!”士兵領命跑向另一頂軍帳。
話音落下時,莊有梨已被攙扶進了最近的軍帳。
火焰已經接連不斷地燃了幾個時辰,初夏時節的草原清晨本該凝滿露水、滿是寒意。
但現在剛剛日出,周圍已燥熱得與盛夏無異。
莊有梨身上的青衫早已蹭得烏黑一片,額頭上滿是汗水。
此時他不但雙眸緊閉,臉上還有一道小小的血跡。
擔心江玉珣多想,背他出來的那個玄印監第一時間說道:“江大人放心!莊大人的呼吸與脈搏都正常,隻是暫時暈過去了而已。軍帳內有一火器爆炸,火還未燃起便被莊大人和他帶去的人撲滅了。”
說著那玄印監也端起一碗水,衝洗起了滿是煙灰的口鼻。
莊有梨雖然看著瘦弱,但是自幼生長在昭都被父母好好照管著的他身體卻比先天不足,並且生活在蘭澤的原主好很多。
江玉珣不由長舒一口氣……
“還好嗎,有梨?”江玉珣一邊問,一邊從周圍士兵手中接過晾涼的白開水為他衝洗了滿是髒汙的口鼻。
清水自他頰邊流過,方才滿是汙痕的臉頰終於一點點幹淨了回來。
“咳咳咳……”剛才一直緊閉著眼的莊有梨蹙了蹙眉,小心喝起了水。
幾息後,他終於掙扎著睜開了眼睛:“阿,阿珣?”
不等江玉珣回話,莊有梨的眼圈忽然一紅:“我還活著!”
常跟在江玉珣背後的莊有梨早與這群玄印監熟悉了起來。
看到軍帳內都是熟人,下一刻他便不受控制地哭了出來:“我還以為,以為自己要死了。若是爹娘知道,該多傷心啊……”
莊有梨好歹也是個成年人了,他雖看上去孩子氣一點,但是還從未像今日這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過:“阿珣你打我一下?讓我看看眼前這一幕究竟是真的還是我的夢。”
江玉珣連忙收回水碗,將布巾遞到他手中。
咽間痒痛難言的他不好開口,索性直接滿足了莊有梨的願望,伸手重重地朝對方腦門彈了一下。
“啊——是真的!”莊有梨連忙用手捂住了腦門,剛才一直懸的那顆心終於落了回來,“咳咳……我真的沒有事。”
緊隨江玉珣一道走入軍帳的齊平沙也在此刻將視線落在了莊有梨的身上,性格比較古板的他忍不住蹙眉抿唇道:“江大人之前是不說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要以性命安全為首嗎?莊大人為何又要以身犯險。”
已經緩過來的莊有梨不由咬了咬唇,他小聲說:“……我也不知道這場仗要打多長時間,雖說可以放著它不管,但若仗打的久了,沒有充足火器的話豈不是要釀成大禍?”
江玉珣轉身咳了起來。
剛才有些慫的莊有梨越說越理直氣壯,他喝了一口水和齊平沙較真道:“反正我……我也沒有別的作用,若是能夠在關鍵的時候保護住這些火器,也算是利國利民了。”
說著說著,他的心髒也不由隨著這番話而重重地跳動起來。
但同時又有些許地沮喪。
一時間,齊平沙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你,你這……”
他本能地覺得莊有梨的語氣有些奇怪。
若齊平沙曾去過現代,他必定能在第一時間辨出——莊有梨的語氣名為“中二”。
軍帳內的毡簾早被放了下來。
咳嗽了半天的江玉珣也恢復了些許元氣。
他忽然轉身看向莊有梨,接著搖頭說:“不會。”
江玉珣的聲音因咳嗽變得有些沙啞,開口的瞬間軍帳內所有人都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並沒有像齊平沙那樣指責莊有梨的莽撞,而是輕輕搖頭對他說:“火器隻是助力之一,就算沒有火器,此戰陛下與我大周也必會獲得最終的勝利,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的聲音雖沙啞細弱,但語氣卻是少見地堅定。
在場眾人雖知道江玉珣已經組織牧民挖了防火隔離帶。
但是來自本能的對火的恐懼,還是使他們無比忐忑。
折柔反復南下侵略大周百年之久,並留下了一段屢戰屢勝的神話。
可大周對折柔滿打滿算也就勝了兩次。
最重要的是,這場戰爭的規模實在太大……
以至於任何一點不安,都會被無限放大。
直到這一刻,聽到江玉珣用如此堅定的語氣說出這番話,眾人之前隱約懸起來的心終於一點一點落了回去。
“咳咳……戰爭早晚都會結束,”江玉珣把視線落在了莊有梨的身上,他注視著對方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有梨在數術上很有天賦,不但記得快且算得還準。上次稅法改制一事,便有你的助力。誰說隻有會打仗制作武器才能算人才?等未來大周河清海晏,有的是你忙的時候。”
莊有梨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眸,因為江玉珣的話而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他方才的話並不是開玩笑,一直在仙遊宮內“打雜”的莊有梨是真的覺得自己似乎沒什麼用處。
相比之下,江玉珣卻完完全全是“別人家的孩子”令他既豔羨又崇拜。
可是今日,江玉珣竟然用如此的認真的語氣告訴莊有梨——他也是有屬於自己的天賦的。
嗆了幾口煙的江玉珣,聲音比往多了幾分沙啞少了一點清潤。
說話間也罕見地斂起了笑意,看上去簡直靠譜極了。
莊有梨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臉上也因不好意思而微微泛起了紅來,他立刻轉身看向別處並忍不住輕聲說:“你也比我們幾年前見面時成熟好多。”
……幾年前見面時?
莊有梨的話再一次江玉珣想起了穿越那天,他在宴上聽到自己口出狂言之後,一臉沉痛並裝作不認識自己的樣子。
見莊有梨恢復不錯,江玉珣也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故意道:“你也是,今日比幾年前大膽了不少。”
江玉珣說得非常隱晦,但是心中有鬼的莊有梨還是立刻反應過來了他指的是什麼。
莊有梨當即道:“那個時候我們也不熟啊!”
說著竟然扶著一旁的桌案站了起來,一副要和江玉珣當面理論的樣子。
——看來是真的緩過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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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不是風向變了,鎮北軍營地上方的濃煙竟不知何時變淡了些許。
至少不像剛才那樣嗆人。
走出軍帳之後,江玉珣本想登上崗哨拿望遠鏡觀望遠方戰況。
但還不等他登塔,跟在背後的莊有梨忽然上前輕輕地拽了拽江玉珣的衣袖。
“怎麼了有梨?”江玉珣轉身略有些疑惑地看向莊有梨。
剛才已經止住哭泣的他,眼睛不知為何又紅了起來。
莊有梨輕輕低下頭,用隻有自己和江玉珣能夠聽到的聲音小聲道:“……謝謝。”
他臉上的嬰兒肥不知何時退去一些,整個人清瘦了許多,終於不再如當年那樣像小孩了。
“謝我做什麼?”江玉珣笑了一下對他說,“是玄印監背你出來的,要謝的話還是去謝謝他們吧。”
莊有梨認真地搖了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還記得我說,想要成為你和陛下那樣的英雄嗎?”莊有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轉身看向遠處的紅雲,“我今日……今日其實也是腦子一熱,抱著也想被記入史冊這樣的想法衝入軍帳裡去的。你可別笑話我啊——”
烈火似乎還未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