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江玉珣頓時一慫,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莊嶽身邊。
自從顧野九說聆天臺的人開始聯系丹師後,江玉珣便仔細關注起了他們的動向。
同時核驗起了服麟軍駐地中的火器數量和質量。
按理來說小麥灌漿一事與他沒有多大的關系。
但今早莊嶽離開仙遊宮前,卻特意避開天子把江玉珣邀了過來說要與他“探討農事”。
……真正的目的再清楚不過。
莊嶽上下打量了江玉珣一遍,見他心虛低頭,終於壓低了聲音問:“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江玉珣不由轉身向田地中看去,並顧左右而言他道:“這陣子雖也下了幾場春雨,但是白天太晴,春雨那點水分早已被太陽曬幹。所以還是得給小麥補水才行。”
聽到這番話,莊有梨沒眼看地閉上眼睛。
他第一次知道,江玉珣竟然有如此慫的時候。
果不其然,莊嶽的眉毛蹙得愈發緊:“江玉珣!”
江玉珣:!!!
穿越以來,莊嶽一直和藹地稱自己為“阿珣”。
如今他直呼大名,江玉珣心中頓感不妙。
田壟上,莊嶽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那晚回家以後,他先是好好回憶了一個時辰,接著便將莊有梨叫到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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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自家兒子那躲躲閃閃的眼神,莊嶽瞬間便明白了——莊有梨早就知道江玉珣和天子的關系,他們這是在合伙瞞著自己!
春風吹過麥地,生出沙沙的聲響。
莊嶽看向江玉珣,沉默片刻之後突然輕聲問:“你……你可是自願?”
說著便仔細觀察起了江玉珣臉上的表情。
莊嶽之前從未仔細研究過自己這位後輩的相貌。
如今方才發覺,江玉珣不知在何時竟已長成了霽月光風的模樣。
幾年時間過去,江玉珣臉頰上那點嬰兒肥早已退去。
他眼瞳黑亮,鼻梁細直如玉,笑時清潤溫雅,不笑的時候還有幾分出塵的風姿。
哪怕是單獨看臉,也不難理解天子為何會喜歡上他。
“啊?”江玉珣完全沒有料到莊嶽竟會問自己這個。
他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相比起被禮法規束的後世,大周民風要更加開放。
甚至於它所處的時代,本就男風盛行。
或許身為朝臣的莊嶽早就見怪不怪了。
見江玉珣不回答自己的問題,已經花費大量時間消化了這個消息的莊嶽索性在田間直截了當道:“陛下……可有逼迫你什麼?”
他的語氣稍有一些沉痛。
逼迫?在背後聽著的莊有梨突然替江玉珣臉紅了一順,並欲蓋彌彰的像一旁看去。
莊嶽曾多次向江玉珣教授“為官之道”。
而此道的重點便在於多與天子聯系,與他走的越近越好。
但他卻怎麼也沒想到……江玉珣竟和應長川近到了如此地步。
江玉珣趕忙搖頭:“沒有,世伯不要胡思亂想。”
“那你呢?”莊嶽又嘆了一口氣,神情也變得有些滄桑,“你是喜歡陛下的人,還是喜歡天子的身份?”
莊嶽雖官拜九卿,但是出生於底層的他說起話來也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
田間隻有他和江玉珣還有莊有梨三個人,莊嶽索性直接問了。
聽到這裡,剛才還在腦補奇怪畫面的莊有梨終於擔憂地看向江玉珣 。
江玉珣則在此刻攥緊了手心。
他明白莊嶽的意思。
“皇帝”這兩個字自帶刺眼的光環。
在莊嶽看來,年歲尚輕的自己很可能分辨不出喜歡的究竟是應長川這個人,還是他那無法令人拒絕的身份。
江玉珣本應該回答莊嶽的問題才對。
但聽到這裡,他的鼻間突然一酸。
自己與應長川的關系如此特殊。
若莊嶽不是真心把自己當做家人看待,那麼他知道這一點之後隻會欣喜若狂,並叮囑自己小心保持這段關系。
可是莊嶽卻在第一時間提醒自己,一定要看認清內心的想法。
春風吹過田野,帶來一陣草木的清香。
莊嶽的這番話忽然讓在這個世界漂泊了好幾年的江玉珣生出了難得的歸屬感 。
——他在這個世界早已有了家人。
江玉珣還未回話,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見狀,向來最聽父母話的莊有梨不由著急道:“爹!你別這樣給阿珣說話。”
莊嶽也意識到自己語氣稍有些生硬。
他移開視線,朝著麥地中央看去:“你這個年紀,就算是分不清喜歡的究竟是什麼也正常。但切記,陛下身份特殊,你千萬不能將他當做尋常人看待。免得……”
免得想要脫身時難以脫身。
還不等莊嶽話音落下,幾人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水聲。
清澈的河水順著長渠而下,湧入了麥田之中滋潤了幹渴半春的田地。
不遠處正是平行於怡河修建的大型灌溉渠。
如今直接開挖而成的灌溉渠已經投入使用,寬約六丈的灌溉渠兩邊布滿了窄窄的長渠。
這些長渠如毛細血管一般包裹著怡河平原,滋養著大片大片的平整麥田。
長渠最寬處雖還不到一尺,但其中卻設有閘門、閘墩與閘槽。
可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小小的閘門上還裝了可以升降的木質閘板,不遠處的農戶正通過這道閘板控制著灌溉的流量。
這樣一來,既能緩解旱情,也能避免大水漫灌淹死麥苗。
最重要的是可以將每家每戶的灌溉時間分隔開來。
眼看河水將要漫上田壟,莊嶽終於無奈轉身:“走吧,澆水之後土壤墒情就會變好,田間也沒什麼大事了,你先回仙遊宮去忙自己手頭上的事情吧。”
說著他便邁步向官道走去。
然而還不等莊嶽徹底走下田壟,一直沒有說話的江玉珣忽然伸手輕輕拉住了他的袖子。
“世伯,”江玉珣認真地看向莊嶽,他深吸一口氣無比鄭重地對莊嶽說,“我分得清楚。”
已經跳過剛才那個話題的莊嶽愣了一下:“分得清什麼?”
“……分得清喜歡的究竟是‘皇帝’的身份,還是他這個人。”
自己並非這個時代的土著,對“天子”不存在任何天然的敬畏。
應長川在自己的心中,從來都不是“陛下”而是“應長川”。
※
朝廷廣納賢才,不拘一格。
越是“新奇、前所未有”之物,便越是受到重視。
來自大周各郡的能工巧匠與各行各業的人才,已經在昭都附近徹底扎下了根,更有優秀者獲得了封賞和官職,完全不受身份與出身的影響。
受此影響,百姓們也於生活中鑽研了起來。
除了習字、識數以外。
擅長種地的百姓試著將耕種一事研究得透徹、明白,於日常工作中總結起了經驗與規律,試圖寫成農書奉至御前。
擅長木工的則去研究新的農具與車馬。
甚至於還有人觀起了天象與水文。
幾乎每個人都想在這個時候做出點事情來,不願錯過這個特殊的時代。
他們越是研究,便越無心去理會從前不可一世的聆天臺。
江玉珣回仙遊宮後,玄印監便將最近一段時間各地奉上的新奇玩意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一邊看一邊在本上記錄,最後如往常一般將這些東西匯整成冊送向天子手中。
-
時間已經不早,流雲殿後殿早亮起燈火。
暖色的燭火照亮了奏報上的文字,卻映不暖泛著寒光的甲胄。
一推開門,江玉珣便看到了懸在衣架上的戰甲,還有安靜站在它對面的應長川。
他不由放緩了腳步,並猶豫道:“……陛下這是在整甲?”
話音落下的同時,江玉珣便轉身闔上了殿門。
這套戰甲此前一直放在庫中,應長川今日取它不可能是為了回憶往昔,而是為了……出徵。
身為開國之君的應長川,也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武將。
在原本的歷史中,便是由他率人苦戰七年打敗了折柔。
更別說大周軍事人才,此時也正處於青黃不接的時期。
原本最受應長川重視的徵南大將軍——也就是原主的父親,已犧牲在了幾年前的戰爭之中。
而未來有望大放異彩的顧野九,如今還未正式上過戰場。
這場戰爭應長川定不會缺席。
天子朝江玉珣看去,他輕輕點頭道:“對。”
戰爭絕非兒戲,生死難以預料。
雖然早知道應長川會去北地,但聽到這裡江玉珣的心頭仍像是忽然壓了顆大石頭般難受了起來:“陛下何日動身?”
他垂眸看向銀甲,小心藏起了眼中的情緒。
應長川走來接過江玉珣手中的奏報,伸手摸了摸身邊人的長發道:“阿珣隻想問我這個?”
不知何時,他也在私下裡叫起了江玉珣“阿珣”。
應長川的語調微揚,語速略緩。
簡單的“阿珣”兩字到了他的嘴裡,立刻多了幾份不同的意味。
江玉珣正想點頭。
但嘴巴裡卻說:“我想和你一道去北地。”
聽到這句話,就連江玉珣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完全沒想到,自己最想說的竟然會是這個……
應長川頓了一下,他並未拒絕江玉珣的要求:“好,阿珣待在鎮北軍營地之中便好。”
說著原本正在撫弄江玉珣長發的他忽然抬手,拔掉了插在黑發間的那支玉簪。
江玉珣的發髻隨之一松。
鎮北軍營地距離折柔還有一段距離,應長川自信絕不會讓戰火蔓延至此。
這些年來江玉珣雖然一直有在習武,但他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原主的身體底子極差,江玉珣雖然不像原主一般纏綿於病榻,但上場殺敵對他而言還是太過遙遠。
江玉珣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在一起後他才知道,應長川竟然比從前表現出來的還要幼稚。
比如此時,應長川嘴上在說話,手上也沒有闲著。
不過短短幾息,江玉珣原本好好束在腦後的長發已經盡數披散了下來。
原本站在銀甲前的兩人,也不知怎的坐在了桌案邊。
應長川一邊撥弄江玉珣的長發,一邊於他耳畔輕聲說:“愛卿還在擔憂?”
看過《周史》的他自然知道應長川能力出眾。
身為臣子,江玉珣本應該表現出對天子還有大周的信心才對。
但應長川這麼一問,他隻得實話實說道:“對……”
抱著膝蓋坐在應長川身邊的江玉珣抬眸向天子看去,他聲音也在這一瞬多了幾分沙啞之意:“刀劍無眼,萬一出意外怎麼辦?”
應長川笑了起來。
他將手從江玉珣發間放下,並朝著窗外看去。
過了幾息,應長川突然在江玉珣的耳畔輕聲問道:“阿珣可還記得‘藏銳殿’?”
他的語調如往常那般慵懶,同時又有幾分微不可察的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