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饕餮紋座屏另一邊的應長川緩緩點頭,放下了手中的毛筆。
他退後一步,仔細欣賞起了眼前的地圖。
坐在不遠處的江玉珣正想松一口氣,不料應長川竟在這時再次抬腕,對著邢治送來的密信修補起了圖上的細節。
玄色的衣袖隨著他的動作一道向下滑去。
正巧露出一截結實的腕骨,與……附在手腕上的淺淺齒痕。
救命……
江玉珣攥緊胸前的衣料,無比絕望地移開了視線。
在今日之前,江玉珣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膽大包天之人。
方才在側殿中,在應長川不知出於何種心態問他是不是不敢後。
江玉珣竟脫口而出了一個“敢”字。
……事情就此徹底亂了套。
等江玉珣反應過來的時候,天子的手腕上便已有了這個痕跡。
應長川非但沒有將它藏起,甚至還在流雲殿上畫起了輿圖。
江玉珣實在是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還能這樣禍從口出。
這張嘴,縫起來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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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長川背後,手持障扇的宮女忍不住偷偷抬眸,把視線落在了天子的手上。
表情更在這一刻變得古怪起來。
她的視線有些過分明顯。
見狀,站在背後的桑公公突然用手掩著唇輕咳了兩聲。
聽到這聲響動,宮女趕忙低頭朝地板看去,不敢再多瞄一眼。
而桑公公卻忍不住一會看一眼江玉珣,一會再看一眼應長川的手腕。
江大人和陛下的感情……還真是和想象的一樣好啊!
他連忙低下頭,藏起了面上的笑意。
-
盤踞於北地的折柔,牽動著整個帝國的神經。
昭都附近勉強算風平浪靜。
但是暗中也已生出了波瀾。
這一日,流雲殿上官員往來不斷。
甚至就連已經常駐服麟軍的顧野九,也送上了一份特殊的信報。
——最近幾天,有聆天臺的巫觋暗中聯系起了負責研制火藥的丹師。
如今那些丹師早已脫了奴籍,甚至還在仙遊宮附近有了自己的居所和田地。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徹底擺脫了與聆天臺的聯系。
然而自幼生活在那種環境裡的丹師,並不是人人都能摒棄前塵。
有人接過了聆天臺拋來的橄欖枝。
發現此事後,玄印監並未打草驚蛇,而是加強了對那幾人的監視。
經過一段時間的試探,巫觋終於在這個時候顯露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他們想通過丹師拿到火器。
……
守在流雲殿內的宮女和太監,早被天子遣了下去。
此時這裡隻剩下江玉珣和應長川兩人。
斜暉透過雕花的窗棂落在江玉珣的衣擺之上。
如暗色的繡紋,隨著光影一道浮動。
應長川輕輕放下手中信報,將視線落在身旁人的身上:“愛卿以為,聆天臺這樣做的意圖何在?”
“聆天臺不希望朝廷贏得此戰,”江玉珣一邊搖頭一邊低聲說,“相比起如今,聆天臺更喜歡前朝那半死不活的朝廷。”
他們既不想大周贏,也不想大周輸。
隻想讓大周深深地陷入戰爭的泥沼之中,回到之前幾十年的混亂狀態。
應長川端起茶盞輕飲了一口:“為何?”
江玉珣一邊說話,一邊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輿圖之上:“若天下始終風調雨順、政通人和,那麼忙著種地、賺錢的百姓完全沒有必要也沒有時間去向玄天祈求。”
“……更何況他們知道,陛下定不會放任聆天臺繼續作威作福,等忙完了折柔一事,必定會將注意力放在他們的身上。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再放手一搏……”江玉珣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上一遍一遍地回蕩。
這幾年來大周的變化實在太大,就連商憂也到了坐不住的時候。
天子終在此時放下了茶盞。
他輕笑著看向窗外:“對。”
此時玄印監已經掌握了聆天臺的全部動態。
但天子仍不著急在此刻動手。
聆天臺已自己送上前來。
相比起隻釣幾條大魚,一網打盡顯然更合天子之意。
※
服麟軍隻用了兩天半的時間,便到達了澤方郡。
如今北地的信報,正接連不斷飄向昭都。
——丘奇王已託人去其他二王所在之處尋求幫助。
江玉珣猜,使臣黯然回歸之日,便是大戰爆發之時。
這場白災影響極廣,折柔內部交通也受到了影響。
丘奇王的使臣出發之後,北地便安靜了下來。
但這隻是暴風雨之前的短暫平靜。
仙遊宮,安河殿。
並不算大的宮殿裡擺滿了桌案,治粟內史莊嶽及手下官員正坐在桌案旁仔細核對著近幾年的稅賬,以及大周田戶人數。
忙了好一段時間的他們,臉上頂著大大的黑眼圈。
原本身材有些發福的莊嶽更是清瘦了不少。
最近一段時間一直跟在父親身旁忙碌的的莊有梨,看上去也比過往靠譜了許多:
“……啟稟陛下,如今天下田畝數量清算已經全部結束,等到今年六月徵收夏稅之時,便可以根據田戶的實際耕作田畝數來收稅了。往後徭役和一些舊稅,也都將並入其中。”*
他的聲音雖在因緊張而微微顫抖,但話裡的意思表述的還算清晰。
莊嶽一邊帶天子在安河殿中穿行,一邊補充道:“與前些年最大的不同,便是這一回朝廷將不再收糧收物,而是直接收取稅金。”
說到這裡,他的神情也跟著有些緊張。
莊嶽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天子,隻見應長川則一邊翻閱稅本一邊道:“第二項不必操之過急,可多留幾年時間進行緩衝。”
聽到此處,莊嶽立刻松了一口氣。
經過江玉珣上次那麼一說之後,他也覺得第一項變化非常有必要。
從今往後,徵稅要比從前簡單許多。
但一想到第二項,莊嶽心中便不由打起了鼓。
——從實物到錢幣的變化實在太大,長遠看雖利於商市發展,但百姓短時間內自然卻很難反應過來。
還好,天子似乎並不著急立刻達成這一變動。
而走在一旁的江玉珣也在此時補充道:“也可先以‘夏稅納錢,秋稅納糧’為過渡”
過了秋收時節之後,百姓家中的存糧較多,因此秋稅納糧更為方便。*
天子也在此刻點了點頭。
“好好!”見狀,莊嶽連忙將此事記了下來。
安河殿不大,不過轉眼一行人便走到了盡頭。
應長川並沒有離開此處,而是坐在最上席仔細閱讀起了稅報。
天子在此,安河殿內眾人雖無比緊張,但還是安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屏聲靜氣忙著手頭的工作。
一時間,殿上鴉雀無聲。
這些東西應長川已不是第一次看。
過了一會後,他一邊翻閱一邊隨口向莊嶽問起了今年徵稅的具體準備情況。
莊嶽連忙打起精神,仔細回答天子的問題。
而應長川則在這時於紙上寫寫畫畫了起來。
江玉珣對數字並不敏感。
聽了一會之後,他心中就生出了幾分倦意。
坐在應長川身旁,與他一道翻閱其他稅報的江玉珣忍不住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
就在江玉珣打算輕輕掐自己一下,令自己打起精神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本陌生的稅冊。
……出什麼問題了嗎?
剛才還在走神的江玉珣立刻打起精神。
他緩緩展開稅報,打算仔細閱讀。
然而下一刻,江玉珣的動作便是一滯……
這是什麼鬼東西?!
江玉珣手中的稅冊上竟然隻寫著一行字:“愛卿可是困了?”
安河殿上,莊嶽還在滔滔不絕地向天子匯報著自己的工作。
江玉珣頭一次從應長川的身上讀出了“不靠譜”這三個字。
應長川沒有發問,因此江玉珣不必實話實說。
他偷偷抬眸看了莊嶽和殿上眾人一眼。
確定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之後,江玉珣方才小心翼翼地提筆在空白的稅冊上寫道:“請陛下認真工作,不要走神。”
寫完之後便合起奏報,無比正經地雙手奉至天子案上。
此事雖是應長川起的頭,但上輩子當了十幾年好學生的江玉珣還是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這麼一折騰,方才昏欲睡的江玉珣立刻清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偷瞄了莊嶽一眼後,便繼續翻閱起了手中的稅報。
然而本以為應長川可以消停一會的江玉珣怎麼也沒有想到……
沒過多長時間,自己的背後竟然又傳來一陣細弱的痒意。
應長川用那本稅冊戳了戳江玉珣的肩背,末了再一次將它送了上來。
稅冊之上又多了幾個大字:“放心,孤在聽。”
江玉珣:“……”
真的嗎?我怎麼就不相信呢。
似乎知道江玉珣心中在想什麼一般。
就在他翻開稅冊的同一刻,坐在他背後的應長川竟突然從莊嶽的話裡挑出了一句錯來。
天子笑了一下,忽然輕笑著打斷了屬下的話:“夏稅無過六月。”
“哦……哦對對!”莊嶽愣了一下,慌忙改口道,“夏稅無過六月,並非臣方才說的七月。”
過去大周夏稅的最晚徵收時間是七月,如今已經根據冬小麥的收獲時間改到了六月,習慣了舊法的他一不留神竟然說錯了話。
一直低頭匯報此事的莊嶽心中不由緊張起來。
他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天子的表情。
誰知應長川臉上非有半點不悅,甚至還正低頭對著稅冊淺笑。
……奇怪,這又是什麼情況?
莊嶽心中雖有些疑惑,但見天子沒有因自己說錯話而生氣,便默默長舒了一口氣並繼續說了起來。
伴隨著沙沙翻書聲,莊嶽的聲音正在殿上一遍遍回蕩。
應長川則倚坐在玉幾之上,再一次將視線落向稅冊。
過了一會,他終於動筆在紙上寫道:“愛卿若是不想再寫,孤便直接問了。”
接著再一次將它遞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天子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人默默咬了咬唇,過了一會之後,終於任命般拿起桌上的毛筆在稅冊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江玉珣鬼鬼祟祟地抬起頭,確定沒有人在看自己之後,終於轉身將稅冊丟在了天子的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