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感於情愛、厭惡龍陽之好、沒有世俗之欲?
應長川忍不住輕輕蹭了一下指間那片皮膚,接著突然眯了眯眼睛,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孤早就想問,愛卿究竟是從何處,聽來那些離譜傳言?”
原本緩慢行駛於辰江上的樓船,於此刻渡過險灘。
耳邊的水聲突然大了起來,原本半跪在榻上的江玉珣也不由自主地坐了回來。
此刻,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不能再近。
江玉珣的視線,在半空中與應長川相撞,他的語氣有些僵硬:“世人……都這樣說。”
應長川輕輕搖頭,並似笑非笑道:“世人並不了解孤 。”
他有感於情愛、不厭龍陽之好,且……從不缺世俗之欲。
墨黑色的眼瞳內突然多了幾分怯意,江玉珣不由喃喃道:“陛下有喜歡的人?”
應長川深深地看向江玉珣的眼底。
他斂起笑意,難得認真:“有。”
……大周的天子早就有了心上人。
江風穿過幔帳的間隙,吹入了江玉珣薄薄的衣衫之中。
江玉珣的肩背,都在這一瞬生出了陌生的酥麻。
他忍不住想要縮回棉被,然而天子似乎並不打算這樣“放過”他。
“愛卿可還有什麼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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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船艙內的氣氛還是兩人的姿勢,都有些過分不清不楚。
被應長川一步步緊逼的江玉珣,索性自暴自棄起來。
他緊緊攥住手心,忽然抬眸直視著天子的雙眼道:“那你為何不直接告訴他?”
應長川是天子,沒有人能令他壓抑自己的喜惡。
假如他真的……喜歡自己,為什麼又要逗自己小心翼翼猜來猜去,甚至時不時還在他的面前犯個傻?
他這是在把自己當做兒時的小貓那樣逗嗎?
江玉珣的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了幾分古怪情緒。
辰江之水重重地拍打在船艙上。
巨大的樓船也隨著波濤一道搖晃。
原本已經不暈船了的江玉珣,思緒竟然再一次隨著波濤一道起伏昏沉。
應長川緩緩松手,把不知落到哪裡去的錦被蓋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被江風吹得泛寒的皮膚,一點點回了溫。
就在江玉珣以為應長川打算直接翻篇的這一刻,他忽聽天子輕聲道:“因為孤喜歡的人一心家國,且不喜‘以權壓人’。”
所以他才要徐徐圖之。
巨浪派在船艙上生出“哗啦”一聲重響。
江玉珣不由恍惚了一瞬,他忽然想起……這是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
春光穿過樹林,變成金色的碎屑,揚落一地。
月鞘山上一片蓊鬱之意。
怡河之水湧過筆直的河道,朝著旭日而去。
山霧彌漫間,唯有仙遊宮半隱半現。
那日樓船上,應長川的話無異於將心思挑明。
幸好,他似乎並不著急得到江玉珣的答復。
大周北境因為折柔的白災而嚴陣以待。
每天都有軍報經驛站送至樓船之上。
天子再一次忙碌了起來,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氣,並借著“回溫”的理由卷著鋪蓋回到了外艙。
——他需要時間與空間去搞清楚自己的想法。
古代交通不便,出趟遠門非常費勁。
冬至匆匆離家的江玉珣也沒有想到,自己再回昭都竟已是仲春時節了。
……
仙遊宮,花園。
樹木還凝著晨露,耳邊盡是鳥鳴。
這幾年戰火暫歇,但大周仍舊忙碌。
立朝時來不及做的改革,在此時通通被提上了議程。
偌大的仙遊宮內,竟然連一個闲人都沒有。
忙了大半天的莊嶽一邊飯後散步消食,一邊與好久不見的江玉珣說:“……到了春天就要開始準備徵收夏稅了,但今年陛下打算換種稅法。現在整個安河殿都忙亂成一鍋粥了!”
話音落下,他忍不住伸了一個懶腰。
“安河殿”坐落於仙遊宮東南側,是治粟內史莊嶽及手下日常工作的地方。
一般來說,春、冬兩季他們都比較清闲,唯獨今年忙得不可開交,眾人莫不怨聲載道。
江玉珣跟著輕輕地點了點頭,他餘光看到——一貫精神的莊嶽臉上都出現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簡直疲憊至極。
“如今大周的稅率已經從十五稅一降低到了二十稅一,在史上都是絕無僅有之事。依我看,這已經非常寬松。也不知陛下為何要改……”
莊嶽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一看便是五大三粗之人。
但是他自軍中時便掌管糧餉,對錢、稅一道很有經驗。
江玉珣前幾日同莊有梨闲聊時得知,不隻莊嶽,他下屬的主掌糧食存儲的“太倉”,還有主管物價的“平準”都不大理解應長川為什麼要更改賦稅制度。
身旁的人還在唉聲嘆氣,江玉珣的腳步不由一頓:“古今天下,稅柄不過‘稅人、稅田、稅商’三種,若是往後一直減免田稅,那麼一旦遇到需要錢的時候,朝廷就得從另外兩項上下手了。”
“……的確是。”莊嶽猶豫著點頭。
大周的稅制同樣承襲前朝。
除了田稅以外,還有針對成年人的“算賦”以及兒童的“口賦”,等種種“人頭稅”。
隻不過天子這些年一直沒有下令徵收罷了。
莊嶽生長於前朝,早就習慣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人頭稅的存在,因此並沒有覺得這有何不對:“以人頭計稅更加簡單,用起來也沒什麼大問題。”
他的語氣頗為理所應當。
看出莊嶽的疑惑,江玉珣忽然轉身搖頭道:“但是這對普通百姓與豪強地主而言並不公平,萬一後世朝廷開始徵收此稅,那麼勢必會出現大批交不起錢的百姓。”*
說白了大周如今安然無恙,靠的就是應長川不徵人頭重稅。
但此事實在是太過依賴統治者的“良心”,在江玉珣來那才是世上最靠不住的東西。
隻要稅制一天不變,那麼危機便一日不除。
“真到了那個地步,他們要不然投奔大戶,要不然就會成為流民,”江玉珣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花園中,聽上去頗為沉重,“長此以往必將動搖國之根基。*”
他所言並非危言聳聽——歷史上緊隨大周之後的兩個朝代的滅亡,都或多或少與稅法有關。
江玉珣越說語氣越嚴肅,最後竟嚇到了莊嶽。
對面的人不由一愣:“你……你容我再想想。”
中午休息的時間不長,原本還在與江玉珣闲話家常的莊嶽瞬間安靜了下來,並於心中默默計算了起來。
江玉珣也不再多說,而是與莊嶽一道緩步向流雲殿而去。
論起財稅,莊嶽以及他手下的任何一個人都比自己專業。
但生長於這個時代的他們,卻很難察覺出稅法隱藏的巨大問題。
想到這裡江玉珣忽然意識到……和莊嶽等人一樣,應長川同樣不知道後世歷史。
可他竟然敏銳地意識到了這背後的危機。
這麼看來應長川除了會打仗以外,還是很有大局觀的。
除此之外,情緒似乎也要穩定一些?
“……賢侄,賢侄?”不知何時,莊嶽忽然停下腳步在江玉珣的面前揮起了手,“想什麼呢?怎麼跑神了?我方才說再過幾日便是你伯母的生日,想從你這裡預訂些好酒呢!”
同時一臉疑惑的向江玉珣看了過去。
“嗯?”江玉珣愣了一下,習慣了說真話的他不自覺道,“我剛剛想起了陛下。”
話音還沒落下他便不由一驚,並差點咬到了舌頭。
——這是可以說的嗎!
江玉珣趕忙清了清嗓子道:“您放心吧,此事我已經記下來了,過幾日便直接叫人將酒送到府上。”
“這就好,這就好!”萬幸莊嶽最近忙得不可開交,還沒有意識到江玉珣的話有什麼不對,他不由撫須笑道,“身為臣子的,凡事多想天子是好事。”
接著便毫不吝嗇地誇獎起了江玉珣來。
而越聽江玉珣便越是心虛。
若是放在往常的話他定心無旁騖,但是最近……除了朝政外,他的心中卻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
比如說,江玉珣從前壓根不會考慮應長川的“情緒”究竟如何。
開玩笑!雷霆雨露均是天恩。
有哪個當大臣的有心思在意皇帝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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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河兩岸草長鶯飛,到了一年之中最好的季節。
但是北地的風雪剛剛過去,一切尚未復蘇。
這場“白災”對折柔的影響比江玉珣原想的還要大。
折柔的元氣大傷,一時間自顧不暇竟也無力劫掠。
獲得情報之後,大周一方面仍不敢掉以輕心。
而另一方面,帝國的正常運轉也沒有被此事打斷。
如今大周已與克寒正式結盟。
雙方貿易往來變得愈發頻繁,買賣商品的種類變得更多。
甚至於克寒的主要使臣,也從一開始單純精通大周語言文化的次嘉,變成了克寒的三王子。
……
“……大周的‘蘊火溫室’內除了花卉外,栽種的更多是蔬菜和瓜果,”江玉珣一邊說,一邊帶著克寒三王子若固走出溫室之中,“如今怡河兩岸的百姓,也開始在自己田地裡搭建溫室了。”
若固雖然會說大周官話,但仍帶著濃重的克寒口音,用詞也比較直接簡單:“這麼看溫室很好建?”
說著他便好奇地向江玉珣看了過去。
江玉珣隨之點頭道:“是的殿下,若您需要的話,此番可以先留克寒的工匠在此學習,往後試著在克寒修建溫室。”
見大周沒有一點藏著掖著的意思,若固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就麻煩你們了。”
“殿下客氣了。”江玉珣連忙回禮。
克寒人出手極其大方,除了馬駒以外更送了不少長成的良馬到大周。
大周的騎兵建設進度,也比預想之中快了許多。
他們這樣大方,大周自然也不會吝嗇。
眼看時間已經不早,江玉珣一邊帶若固繼續參觀仙遊宮,一邊向他提議道:“午膳時間將至,殿下不如先到流雲殿去休息片刻,並品嘗今年的新茶?”
若固身份雖然尊貴但年紀還小,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
他來大周多是為了開闊眼界,具體事務仍是由使臣商洽。
他對那些正事不感興趣,也懶得去流雲殿。
但一聽到有“新茶”可品,喝慣了茶餅的若固立刻來了興致。
“好,”若固當即朝江玉珣點頭道,“那便麻煩將大人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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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天氣已經變暖,宮內到處都是叫不上名字的小花。
昨夜又下了一場春雨,此時屋檐正“滴滴答答”地向下落著雨,頗有一番闲適之意。
流雲殿正中央擺著一張白玉小案。
身著碧衣的內侍官正一邊燙杯溫壺,一邊為他介紹桌上新茶的由來。
“……此茶均為上月末新採之茶,經簡單炒制後送至昭都,正是鮮豔有光、香氣鮮爽的時候。”
內侍官的話有些復雜,在他開口的同時,克寒使臣也逐句於若固的耳邊翻譯著。
伴著店外的雨聲,江玉珣也輕聲補充道:“從前大周飲茶還要加許多調味,不過如今越來越多的人傾向於直接衝泡。”
話音剛落下的同時,內侍官已小心拿起壺蓋輕刮起泡沫與浮葉。
剎那間,清香味道溢滿了流雲殿。
若固不由深嗅一口,眼睛也亮了起來:“的確是不一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