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晌,他方才緩緩放下筆,轉身對應長川說:“啟稟陛下,北地傳來的消息,今年冬天不但大周受災嚴重,折柔也遭遇了一場白災。如今折柔自顧不暇,暫未有侵擾北地邊境的意思。”
江玉珣的語氣頗為嚴肅。
白災其實就是“雪災”的另一個名字。
假如降雪過多,不但牧民很容易在雪地裡迷失方向,甚至於他們所養的牲畜很容易因為缺糧少食,而被凍傷、凍死。
最糟糕的是,白災之下牲畜變得更加體弱多病,產仔率也會急劇下滑。
一來二去,甚至會影響到折柔人未來幾年的生活。
聽到這裡,應長川不由蹙眉將視線從軍報上移了開來:“今年冬春,折柔陷於白災中無暇抽身。等到了夏秋之季,或許會將主意打到我大周北地。”
說話間,他的手指不由在軍報上輕輕點了兩下。
假如折柔真的缺吃少穿,那麼侵擾、劫掠幾乎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江玉珣隨應長川一道點了點頭。
在原本的歷史中,從“怡河之亂”起大周便陷入了與折柔的長期戰爭之中。
不管有沒有白災,戰火都不會暫歇。
但是現在……誰也說不準折柔是否會因為這場白災,而提前與大周的戰爭。
雨點順著窗濺了進來,江玉珣轉身想要拉緊車簾。
不等他動,應長川便已出手輕輕替行動不便的江玉珣擋住了封口。
兩人的手指於不經意間蹭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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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江玉珣心中生出古怪,應長川已非常自然地把手收了回來。
他笑了一下,再次將視線落在了軍報之上,並漫不經心道:“也不知折柔誰會先一個亂了陣腳?”
江玉珣順著他的視線向下看,不由自主地分析道:“按照臣今早收到的邢公子信中的說法,此次白災主要集中在折柔東南地區。若我記得沒錯,這裡應當是‘丘奇王’的地盤。”
現如今,邢治不但一點點將烈酒銷往折柔。
常偷偷往來於大周與折柔之間的他,還認識了不少的折柔商販與“大人物”。
邢治雖然不是正經做官的料,但為人處事的確很有一套。
他從來不會向那些人打聽機密信報,而是通過經商與闲聊,一點點從對方的隻言片語中提取信息。
——例如白災的影響範圍,這一點就是他同幾個熟悉的商販買羊的時候隨口打聽到的。
邢治說的這些消息正好填補了軍報上的空白。
應長川不由挑了挑眉。
“丘奇王”正是折柔三王中最沒有耐心的一個。
如今丘奇王的地盤遭了災,也不知他會如何應對?
-
眾人雖一時半晌難以趕到桃延。
但是朝廷對童海霖後事的安排,卻第一時間通過驛道傳到了溪口城。
在大周,人死後口中必須含著食物裝殓入棺。
它常被稱為“飯含”,此番應長川親賜童海霖珠玉為含,並派人第一時間送至太守府中。
桃延郡太守的哀榮一時無兩。
……
幾場春雨過去,天氣也一點點回溫。
辰江兩岸到處都是嫩嫩的綠意。
江玉珣腦後的傷還未愈合,頭發一直都松松披散在肩上。
大周雖然不像後世般在發型上有諸多講究。
但是身為朝廷命官的他在出席重要場合時,仍不能“披頭散發”。
樓船上,坐在外艙的江玉珣小心翼翼地拿起梳子,側身一邊照鏡子一邊繞開傷處為自己束發。
身為穿越者,他的業務本就不怎麼熟練。
再加上此時動作拘束,到最後不但耗費了大量時間,頭發也梳得歪歪扭扭。
江玉珣抬了半晌的右手不自覺發起了酸,過了一會兒又開始上下輕晃。
他的動作雖然小心,但木質的梳齒還是在不經意間撞到了後腦的傷處。
“嘶——”
江玉珣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並用力咬緊了牙關。
好疼!
就在他準備放棄自己束發,叫人過來幫忙的時候,忽有一隻手從背後伸出將木梳接了過來。
“愛卿可是不方便束發?”
應長川的視線透過銅鏡,輕輕地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說著,便蹙眉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亂七八糟的頭發上。
……江玉珣忽在這瞬間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不忍直視”這四個字來。
見應長川這樣看自己,原本打算認命叫人幫忙的江玉珣忍不住想要嘴硬一下。
可惜debuff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臣頭上有傷,方才不小心碰了上去,故而便打算喚人來替臣束發。”
應長川笑了一下坐在了江玉珣的背後:“不必喚了。”
話音落下的那瞬間,江玉珣半束在腦後的長發忽地散了開來,似瀑布般散在了肩上。
不等他反應過來,天子已輕輕撩起一縷長發,用木梳理順後將它束在了頭頂。
……應長川要替我束發?
江玉珣的心忽地一顫,他忍不住透過銅鏡偷偷將視線落在了應長川的身上。
身為天子,這還是應長川此生第一次替人束發。
天子的動作難得有些生澀,但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專注。
黑發如瀑布一般在他指尖流淌。
柔軟的發梢從江玉珣的脖頸間劃了過去,生出一陣陌生的酥痒。
江玉珣雙手不自覺地緊緊交纏。
既是不由自主地擔心木梳會不會輕撞倒傷處,更是因為那隨動作而不小心撞倒他脖頸間的呼吸。
“發簪呢?”
“啊?”江玉珣愣了一下,下意識去桌案上尋找,“稍等,陛下——”
然而還沒有等他彎腰摸到發簪,應長川便竟然自袖中取出了一支白玉簪,輕輕地戳入了他的發間:“用這個吧。”
天子的動作輕緩,且完全避開了江玉珣傷處。
江玉珣正打算起身
第81章
辰江之上雲消雪霽,被毛毡濾過一遍的朝陽落入帳中,仍亮得刺眼。
玉色的錦被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再無從前的規整之意。
昨夜睡得雖晚,但江玉珣的生物鍾還是在卯時把他準時喚醒。
他下意識將臉埋入被中,試圖躲開過分刺眼的陽光。
然而下一刻,微涼的鼻尖並未如他潛意識裡預料那般埋入被中,而是……撞在了一個堅實的物體上。
“……”
昨晚發生的一切,在剎那間變得清晰。
我和……
我和應長川睡到同一個被窩了!
方才還昏昏欲睡的江玉珣猛地睜大了眼睛,如生鏽的機器人般一點一點抬起了眼眸。
陽光順著棉被的縫隙灑進了被窩。
船艙內的景象在一瞬間清晰了起來。
玄色的衣料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江玉珣的面前。
他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然而眼前的畫面仍沒有半點變化。
江玉珣心中瞬間一陣絕望……自己剛剛撞倒的,是應長川的肩膀。
我昨天抱著應長川的胳膊睡了一晚?!
意識到這一點後,江玉珣的內心瘋狂尖叫起來,指尖更如被火灼般瞬間發起了燙。
此時此刻,他仿佛已透過衣料,觸到了身邊人的脈搏。
想到自己不安穩的睡姿,江玉珣的心中隻剩下四個大字——死了算了!
……溫暖的船艙,凌亂的錦被。
明明知道自己和應長川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但是眼前的一切,還是令江玉珣於驟然間心虛了起來。
這未免有些太過曖昧……
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江玉珣的心不由一顫。
雖然沒有鏡子,但臉頰上傳來的古怪燒熱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江玉珣,此刻他的臉定然是紅了。
來不及多想,大腦一片空白的江玉珣立刻聽從本能松開手,屏住呼吸從被窩中坐了起來。
他全程目視前方,看都沒有看身邊的人一眼。
樓船上安謐無聲,江玉珣的耳邊隻剩下自己的心跳聲,與船槳破水向北而行的輕響。
伴隨著淺淺水波聲,纖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撩開覆在身上的錦被。
黑發隨之滑落肩頭,將他的腰線勾勒的愈發纖瘦。
江玉珣放慢動作,嘗試著一點點挪出床榻。
……然而就在他打算偷偷溜走的那一刻,忽有一陣溫熱自腕上襲了上來。
——怦怦。
江玉珣的心重重地跳了兩下。
他餘光看到,天子不知何時醒了過來。
此時倚坐在榻前,緩緩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伴著水波的輕響,清晨暖色的陽光盡數灑落在煙灰色的眼底。
應長川的視線一點點落在了江玉珣因緊張而不自覺緊咬著的唇上。
辰江之上,春寒料峭。
江玉珣的手腕早被凍得冰涼。
隻餘一點暖意,自應長川的指間散開。
“啊——”做賊心虛的江玉珣被嚇了一跳,手腕如被細電電過一般想要往回縮。
可天子沒有松手,而是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並如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般問:“怎麼了,愛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醒來,應長川的聲音裡還帶著幾分陌生又危險的沙啞。
江風撩動厚重的幔帳輕輕搖晃。
墨黑的長發如絲緞般,輕輕滑落於應長川膝上。
船艙內的曖昧在這一瞬發酵。
江玉珣本想假裝冷靜,以從船艙內古怪的氣氛中脫身。
但此刻他卻再也難以壓制心中那個不斷躍動的瘋狂念頭——大周的天子,應長川他……他是不是…喜歡我?
江玉珣的手指隨應長川的話蜷縮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小聲說了句:“不對……”
“怎麼不對?”
應長川的聲音兀地出現在了江玉珣的耳畔。
他下意識道:“……不是說陛下無感於情愛,尤其厭惡龍陽之好嗎?”
這些結論並非後世人無緣無故得出的,而是通過《周史》記載推測而出。
雖然沒有徹底蓋棺定論,但早已被世人默認。
開口的那一剎那,江玉珣的心跳徹底亂了套。
他下意識抬起原本輕垂在身側的那隻手,緩緩地貼在了心口。
應長川隨之蹙眉。
幾年前江玉珣在羽陽宮內的那番話,再次清晰地浮現於他腦海之中。
——臣在想,陛下是不是真如傳聞中那般男女不近,沒有世俗之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