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韋書喜瘋狂搖起了頭。
他在昭都時曾遠遠見過江玉珣一面,當時隻覺眼前人清貴不凡,未曾料想到對方竟會有如此迫人的一面。
如今這一問竟直接將韋書喜嚇破了膽。
不等給他多說的機會,江玉珣直接轉身對玄印監吩咐道:“把韋家上下所有人和這袋棉花一同帶回太守府,不得有漏。”
“是,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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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書喜是個軟骨頭。
江玉珣幾乎沒有審,他便將前因後果一口氣交代了出來——
韋書喜不缺舊棉衣,但缺“新棉衣”。
他雖不像大部分百姓那樣面臨凍死的危險,但還想再穿得更舒服、更溫暖一些。
且總擔心桃延的氣溫還會繼續降低,自己再過幾日也會面臨生死危機。
再加上韋書喜是個極懂“人情世故”的人,他來桃延郡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四處走動”建立自己的關系網。
因此韋書喜早早便從當地官員口中得知了朝廷要帶棉花來桃延的消息。
接著立刻花重金一路買通官員和看守,趕在女工沒有把它們制成衣服前,迫不及待運了一袋棉花回家。
如今整座溪口城都忙得不可開交,要不是正巧撞倒江玉珣,這點小動作壓根不會被人發現。
韋書喜泣不成聲道:“還請江大人從輕發落,小人可以認罪受罰,再……再掏錢在北方買十倍多的棉花,通通捐給桃延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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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招出來的那幾名官員和看守也在一個勁地磕頭求饒。
“求求江大人放了我們吧,我們隻是一時糊塗啊……況且那袋子裡的棉花連小半石都不到。”
穿著中衣的韋書喜哆哆嗦嗦道:“是啊江大人,不過是一小袋棉花而已……按照大周律法,這也不算什麼重罪……”
前朝吏治混亂,遠離昭都的桃延更是形成了屬於自己的“特殊風氣”。
如今早改朝換代,但部分官員卻仍未從過去的美夢中蘇醒。
買的人和賣的人都覺得這隻是一筆小錢。
甚至這群人敢在今日動手,就是打心眼裡覺得“買袋棉花”並非什麼大事。
一直沒有開口的江玉珣忽然在此刻笑了一聲,並緩緩地轉過了身。
“一袋棉花而已?”江玉珣緩步走來蹲在了韋書喜的對面,他看著對方的眼睛道,“大災當前,這不是一袋棉花,而是十幾條人命。”
他越說語氣越重,到最後竟有幾分咬牙切齒之態。
江玉珣從未在人前如此失態過。
“怎麼?別人命也是你能拿錢買來的?”
太守府的側殿內瞬間鴉雀無聲。
聽完他的話,韋書喜在驚恐之餘又忍不住摳了摳手。
——出生於世家貴族的他,的確是打心眼裡覺得自己過得舒服,比旁人的死活更加重要。
江玉珣一點一點攥緊了手心。
此刻他的身體都在因憤怒而顫抖。
看到韋書喜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江玉珣怒極反笑道:“既然如此,韋先生不如先去院外,體會體會挨凍的滋味?”
語畢,江玉珣便轉身對玄印監道:“把韋書喜帶下去,讓他站在雪裡好好體會一下什麼叫寒冬。”
“是——”玄印監當即領命,拖著韋書喜往出走。
至此,還穿著中衣的韋書喜終於面色蒼白、抖如篩糠。
“饒命啊,江大人饒命啊——”
“外面還在下雪,這樣出去會凍死人的!”
他大聲尖叫起來,甚至手腳並用想往屋內爬。
但江玉珣卻如沒聽到一般走到桌案前,並拿起杯盞緊攥於掌心。
他背對著眾人,強壓著怒意道:“把這群人全部帶下去。屋門也關起來……”
江玉珣的怒火幾乎要凝為實質。
玄印監與桃延郡當地官員向江玉珣行了一禮,默默地退了出去。
最後關上房門,隻留江玉珣一個人在屋內冷靜。
等側殿隻剩江玉珣一個人後,他終於抬手將已經冷掉的茶水一飲而盡。
放杯的那一刻江玉珣才發現,此時自己的手正因憤怒而止不住地顫抖著,差一點便將茶盞摔在了地上。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端起水壺。
然而壺內的水卻不小心被他灑在了桌上,並打湿一片坐席。
江玉珣幫忙取出絲帕去擦。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背後傳來“叩叩”兩聲輕響。
江玉珣攥緊了手中絲帕,壓低聲音強行用最鎮定的語氣對門外的人說:“有什麼事稍等一會再說。”
語畢,便繼續擦起了桌。
然還沒等江玉珣將桌案擦幹,那陣敲門聲竟又從他背後傳了過來。
他不由心煩意亂道:“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絲帕並不吸水,擦來擦去桌上仍有一攤茶。
而背後的敲門聲消失沒一會,竟然又一次響了起來。
煩死了!
如此锲而不舍,難不成是想偷偷找我給那群人求情?
正在氣頭上的江玉珣將絲帕丟在桌上,快步走到了門邊。
他故意加重了腳步,在木質的地板上踩出了“咚咚”的響動。
幾息後,江玉珣猛地推開了屋門,咬著牙對屋外的人說:“不是說了嗎?不要來叫我!”
伴隨著“咚”一陣重響,木質的屋內猛地向後閃去。
要不是屋外的人及時抬手擋住,這門便會精準地砸在他的身上。
“煩……”江玉珣一肚子的火還沒來得及發,便猛地閉嘴將後面的話全部咽回了肚子裡。
門外的人一身玄衣,肩上還落著細雪。
不是天子還能有誰?
“應……”
“啊,不——”江玉珣被瞬間定住,“陛,陛下,您怎麼來了?”
並踉跄著向左一步,把亂七八糟的桌案和座席藏在了背後。
天子朝輕輕點頭走入了屋內。
他神色如常,好像沒有聽到江玉珣突然蹦出來那個“應”字一般。
寒風吹過,江玉珣仍如雕塑般矗立在原地。
……應長川不是在商討軍務嗎?
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清懶的聲音隨風一道落在了江玉珣的耳邊,“孤聽聞愛卿不悅。”天子腳步一頓,忽有些無奈地轉身笑著看向江玉珣,“與其生悶氣,不如說給孤聽?”
第75章
官道還未清理出來,溪口城內的百姓都在家中避寒,四下隻剩簌簌地落雪聲。
側殿內僅有一張桌案。
江玉珣隻得帶天子繞開灑了水的地方,分坐於它的兩側。
窗外的雪似乎又變大了些許,炭盆裡的火光明明滅滅,照亮了江玉珣的面頰。
他一邊繼續擦水,一邊將剛剛的事仔細講了一遍。
江玉珣的聲音悶悶的,難得有些許喪氣:“……俗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有私心沒有任何錯,但臣以為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為能在某些時候打敗本能與私欲。像韋書喜這樣的人,與禽獸又有何區別?”
他顯然氣得不輕,直到這個時候還不忘暗戳戳地罵上韋書喜一句。
誰知與應長川說完這番話後,心中的鬱氣竟神奇地一點點散去。
……看來人真的不能一直憋著。
聽完此事,應長川放下了手中早已涼透的杯盞,並將視線落在了對面人身上。
江玉珣則忍不住在這個時候於皇帝的面前小聲反思了一句:“臣身為尚書令,不應該如此意氣用事,在這麼多人面前發火。往後行為做事還是應該更加成熟一點……”
天子輕輕地笑了一下,他未置可否,而是反問江玉珣:“愛卿後續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江玉珣的表情立刻嚴肅了起來:“臣以為,特殊時期應當按照軍法處置。”
在他看來大災與戰事沒有任何區別,在這兩個時候“謀財”都等於“害命”。
應長川緩緩點頭:“照愛卿所說的辦便好。”
他的神情無比平靜,似乎並沒有被韋書喜的所作所為氣到。
見狀,江玉珣不由好奇道:“陛下不生氣嗎?”
在他看來,身為皇帝的應長川對桃延一事的在意程度半點也不比自己少。
韋書喜的行為同樣觸及了天子的底線,可他看上去卻格外平靜。
不等應長川回答,江玉珣又似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也對,聽說這些事早泛濫於前朝,陛下當年領兵打仗的時候,應該沒少遇到吧。”
“的確如此,”應長川隨手倒了一杯茶說,“前朝有許多克扣軍餉、物資中飽私囊之人,北地每年都有一批士兵凍死在冬天。”
曾去過北地的江玉珣不由攥緊了手心。
極寒之下缺吃少穿,怪不得在前朝“駐守北地”這個詞與死無異。
說話間,太守府內忽然吵鬧了起來。
隱約有人聲透過窗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
“……官道通了。”
“可以走了嗎?”
“可以了!快去叫江大人吧,我們早早出發免得再出意外。”
去往桃延郡內部的時候到了。
說著,便有一陣腳步聲朝著側殿而來。
江玉珣放下茶盞,跟在天子背後緩緩地站了起來。
將要走出門時,他終是沒忍住問了應長川一句:“陛下是因為這個才決定推翻前朝的嗎?”
《周史》並未記載應長川稱帝的具體原因。
後世歷史學家多默認他是功高震主引起了前朝皇帝猜忌,後為了自保而選擇造反。
不過江玉珣卻並不相信這個說法……
殿門一點點敞了開來,冷風如刀般順著門縫劈入屋內。
應長川腳步一頓,他忽然轉身看向江玉珣,並輕輕一笑道:“那倒不是。”
“那是因為什麼呢?”江玉珣抬眸看向應長川眼底。
他的表情格外認真,甚至有幾分期待。
溪口城內寒風呼嘯,疾風卷著應長川的聲音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
天子的語氣頗為理所應當,沒有半點遮掩:“孤以為,天下無人比孤更適合這個位置。”
身為一名古人,他也沒有半點為自己“洗白”的意思,直接將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說完這番話,應長川便不以為意地推開木門,從殿內走了出去。
江玉珣則忍不住在他的背後笑了起來。
果不其然!
我就知道應長川絕對不可能是被逼上梁山的。
候在屋外的內侍官上前遞上狐裘,應長川接過以後並不著急將它披上,而是忽然轉身看向江玉珣:“愛卿以為呢?”
“嗯?”正在調整衣帶的江玉珣不由一愣,他突然笑了一下看向應長川,末了不假思索道:“臣也這麼覺得。”
——開玩笑,應長川雖然有些不靠譜,但是前朝那些皇帝才是真正的離譜啊!
風吹著雪霧,漫向整座太守府。
哪怕隔著漫天飛雪,江玉珣仍看到了應長川輕輕揚起的唇角,與漾滿了笑意的眼眸。
天子向來不在意世人對自己的評價。
但此刻,江玉珣的話卻如冬日的溫水與暖陽一般,在頃刻間融掉了他心間的積雪。
令他生出了些許連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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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馬車的車輪為純木質地,雪天行走非常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