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輕輕地推了一下:“陛下,臣背後還有半尺空地……”
應長川終於放手,緩緩地移開了視線。
江玉珣也輕咳了兩下,低頭看向手心的望遠鏡,並不自覺地用腳尖碾弄起城牆上的碎石。
……該走了吧?
江玉珣頓了一頓,鼓起勇氣看向天子。
誰知應長川竟也在這個時候垂眸向他看來。
兩人的視線與不經意間交錯,末了又迅速移開。
紅葉被風卷著落在了城牆之上。
生出了沙沙的聲響。
蹭過心髒,生出了淡淡的痒。
※
工匠被集中至昭都,用石英、石灰石等物反復試驗,嘗試制作透明度更高的玻璃。
自克寒來的馬駒也在軍馬場內繁衍生息起來。
立國至今,大周從未如此平靜。
新式農具與“掃盲”的火種一道鋪開。
怡河兩岸的荒地一點點被開墾為農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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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和歲稔,五谷豐登。
就連服麟軍與第一批種植小麥的百姓都沒有料到,它竟真的如江玉珣所說那般高產!
種麥、磨粉之風迅速傳遍整片怡河平原,“胡餅”與“湯餅”等物隨之風靡昭都。
遍布山野溪流的磨坊,也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昭都城內,幾乎所有人都在念叨著“小麥”與“面粉”這兩個詞。
海沣稻同時於南地生根發芽,迅速結出了果實。
時間於忙碌中變得分外快。
等到江玉珣停歇下來想起休息時,竟已是次年的冬季。
……
昭都,銀霜遍地。
建在半山的仙遊宮隱於雪霧背後,差點難尋蹤跡。
大周非常注重冬至,每到這個時候朝野上下都會休沐五日以慶冬節。
今年的天氣有些奇怪,剛入冬的時候遲遲不見氣溫降,就當江玉珣以為即將迎來一個暖冬之時,卻連降幾場暴雪瞬間冷了下來。
此時官道上滿是積雪。
仙遊宮內有一部分官員嫌麻煩沒有回昭都。
但操心家中酒坊、牲畜的江玉珣卻早早便乘著馬車回到了田莊中。
還好江玉珣舍得花錢,趕在入冬之前就在田莊內每間房裡都修上了火牆。
此時窗外天寒地凍,但房間內除了幹燥一些外,還算得上舒適宜人。
清晨天還沒有大亮,江家田莊便忙碌了起來。
莊內家吏原以為江玉珣會多睡一會兒,沒想到卯時剛過沒多久他便出門朝酒坊而去。
鵝毛般的大雪還沒有停,幸虧家吏連夜清出了道路,不然就連江玉珣這個田莊主人,都要在這裡迷失方向。
北風呼嘯,滴水成冰。
江玉珣穿著一襲充滿了棉絮的纩袍,外面又裹了一層厚重的披風,這才勉強扛住屋外的寒風。
直到走進酒坊內,他終於脫掉厚重的披風。
江玉珣雖身著纩袍,但半點不顯臃腫。
反倒如翠竹積雪般更襯清瘦。
如今江家酒坊已經徹底修好,其中包含有化灌裝、勾兌、釀造、發酵和蒸餾等幾個不同的坊區。
江玉珣所處的便是發酵坊區。
見到他來,正在和麥曲釀酒的佣客立刻提醒道:“公子當心著涼——”
“公子回來了!”正在擔酒的人也停下腳步與他打起了招呼。
“公子這麼忙,不再休息一會嗎?”
“不急,”江玉珣朝他笑道,“我先來看看酒坊和酵池內溫度如何。”說著他便走到了坊內。
佣客當即笑了起來:“公子放心便是,外面的燒火的人一刻都沒停下來過!”
“發酵”是釀酒的關鍵步驟,要想發酵質量好就得為酵池保溫。
當初建造這座酒坊的時候,工匠便提前設好了火牆,酵池也被緊緊地裹在了木材與多種填充物之間,以保證其溫度保持在二十五六度。
酒坊內的佣客們都穿著單薄的夏衫,有的人額上還覆著一層汗珠。
夏收之後麥地裡的秸秆全被留了下來,等的便是這一刻。
“是啊,”隨江玉珣一道來酒坊的家吏笑道,“江大人您看,那盆蘭花長得正好呢!”
古代雖沒有溫度計,但這完全難不倒工匠。
他們早在勞作中發現蘭花最佳生長溫度就在二十五到二十八度之間,正好與酒的發酵溫度差不多。
江玉珣順著家吏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盆小小的蘭花正綻放於酵池旁,它看上去非常精神,絲毫不知此時昭都已被風雪所籠罩。
“那便好,”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氣,“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如今“烈酒”已經徹底流行於大周全境之內。
賣酒的生意越做越大,酒坊供酒更不能斷。
“瞧您這話說得!”擔著扁擔從他身邊走過的佣客當即笑道,“這幾日正是賺錢的時候呢。”
語畢,眾人便跟著他一道笑了起來。
家吏也在這時給江玉珣端來一杯熱酒:“公子,您先喝一口暖暖身。”
“好,謝謝。”江玉珣笑著點頭,將酒杯接了過來。
如今的江玉珣早靠賣酒狠狠地賺了一筆,並將這筆錢投回了田莊。
莊內的佣客們除了一月數百錢的“底薪”外,還有不少的“補貼”與“獎金”。
今日下大雪,佣客們一人便可多領三十個嘉鑄錢。
江玉珣喝了一口熱酒,忍不住向扁擔裡看去:“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哦,這是釀造完酒後剩下的酒糟,”佣客用木瓢舀起桶內的東西,一邊向江玉珣展示一邊解釋道,“這些東西正好可以用作飼料,可比豬草之類的東西容易長肉多了!”
見他要去喂豬,江玉珣也跟著想起了一件事:“最近這幾天雪下得這麼大,田莊內的家禽家畜可有凍死的?”
江家田莊早已修葺一新,莊內處處透著金錢的氣息。
但江玉珣再怎麼出手闊綽,都不可能做出為豬圈、雞舍修建火牆的事來。
佣客表情立刻嚴肅起來:“……今年的天氣真是邪門了。不過公子您就放心吧!入冬以前就已經整修了圈舍,到處都懸上了厚簾。除此之外角角落落還有炭盆增溫……哦,對了,地上也提前鋪了幹草保溫,目前還沒什麼牲畜出毛病。”
江玉珣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中的杯盞:“那就好——”
然而還不等他將話說完,田莊內的家吏柳潤突然從酒坊內衝了進來。
他左右看了兩眼,氣喘籲籲地站在江玉珣身邊壓低了聲音說,“公子,朝廷的人來了!”
雖然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但見到柳潤這驚慌的樣子,坊內的佣客也紛紛安靜下來,並向江玉珣行禮退到了一邊去。
“朝廷?”江玉珣的臉色驟然一變,他立刻起身與柳潤一道向門口走去,“可有說是何事?”
說話間他已經披上狐裘,與柳潤一道走出了酒坊。
剛一出門,習慣了酒坊溫度的江玉珣便忍不住輕顫了一下。
雖一直有在清掃,但是田莊內的積雪已在不知不覺中沒過了膝蓋。
……江玉珣前後兩世都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
他不由抬頭朝天上望去。
鵝毛般的大雪布滿了整片天空,明明是正午江玉珣卻找不到太陽的蹤影。
往常休沐時遇到急事,應長川都會命玄印監飛鴿傳信。
但今天雪實在太大,別說鴿子了天地間的活物好像隻剩下了人這一種。
柳潤帶著江玉珣走向堂屋,並有些不確定地說:“似乎是桃延郡的事?”
聽到“桃延郡”這三個字,江玉珣的心當即狠狠地墜了一下。
他有些艱難地點頭:“……好,我知道了。”
大周各郡郡守每隔半月都要向朝廷發一封奏報。
大約十日前,時桃延任郡守童海霖在奏報中寫道——往年從不下雪的桃延郡忽然降起了雪來。
這雪並不大,隻下了一晚便停了下來。
但當地百姓仍感到驚奇並紛紛出門賞雪。
彼時昭都已經開始暴雪,江玉珣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妙,便將這份奏報單獨拿到了應長川的面前,天子當即派人南下細查。
算算時間,似乎是該有消息傳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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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走到堂屋,玄印監統領齊平沙的聲音便穿透風雪,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江大人,這裡!”
他快步向前走來,並向江玉珣行了一禮。
江玉珣一邊回禮,一邊開門見山道:“齊統領這麼著急,可是桃延郡那邊出了事?”
“對!”齊平沙咬牙停下腳步,“……桃延郡那邊的情況有些不妙。”
“此話怎講?”
聽到這裡,柳潤立刻退了下去。
齊平沙則長嘆一口氣道:“奏報發出的第二天,桃延郡又下起了雪。這雪接連下了十幾日,一直到消息傳來時都沒有停。”
曾在朝中任“都水使者”一職的童海霖生長在昭都附近,早就見慣了大雪。
桃延郡剛下雪時,他並沒有太過在意。
直到幾天後雪仍不停,童海霖方才亂了陣腳,並立刻遣人將此事上報朝中。
那人出發沒多久,便碰上了天子派去桃延的郎官。
江玉珣被齊平沙的話嚇了一跳:“郡內情況具體如何?”
齊平沙一邊搖頭,一邊繼續快步向前而去:“桃延郡的人來後,陛下便遣我來此處找您,故而我也不太清楚當地的具體情況。”
怡河平原風虐雪饕,走近之後江玉珣才看到前方竟然停著一駕馬車:“……這是?”
齊平沙轉身向江玉珣再行一禮。
他深吸一口氣道:“還請江大人備好冬裝、厚衣,今日或許要出趟遠門了。”
江玉珣輕輕點頭,下意識攥緊手心:“我明白了……”
自己恐怕馬上就要出發前往桃延了。
※
桃延郡的情況比江玉珣想象的還要嚴重。
他回到仙遊宮的時候,東行的馬車已經備好停在了宮門口。
江玉珣連夜收拾好衣物,便隨著天子與其他大臣一道先乘馬車朝著辰江而去。
背後還跟著服麟軍無數士兵,與裝滿了物資的車馬。
官道兩邊的崗哨在此時起了作用。
執勤的士兵每過幾個時辰就會前去掃雪,因而道路上積雪雖深,但還不至於沒過車輪將他們困在半道。
但馬車走到辰江邊時卻遇到了問題。
獨自坐在一駕馬車內的江玉珣撩開厚重的車簾向著官道前方看去,並大聲朝不遠處的士兵問:“怎麼突然停下來了?”
為盡快趕到桃延,眾人不得不晝夜兼程。
每到一個驛站,便要將馬匹全部更換一次。
這個時代的馬車車輪由純木制成,稍一跑快就會顛簸道不行。
在車上坐了幾日的江玉珣,骨頭都快被它顛散架了。
更別說馬車車壁輕薄幾乎沒有什麼擋風的效果,雖然穿著厚衣裹著狐裘,但是他還是被凍了個透心涼……
身著棉衣的士兵騎著馬小跑到江玉珣的窗邊,頂著風雪大聲道:“回江大人的話,前面的路走不了了!”
士兵所騎馬匹是自克寒來的矮馬,比起大周原生馬種更加抗寒。
此刻它身上也裹上了厚厚的“棉衣”。
戰馬打了個響鼻,鼻間瞬間生出一陣白霧。
“走不了了?”江玉珣放下手中的書冊,裹著狐裘從馬車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