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官的聲音自高處傳了過來,次嘉當即下馬向城牆上而去。
他鄭重地朝站在紫儀門上的天子行了一禮,末了將右手放在心口處鄭重又真誠地說:
“臣在怡河兩岸走過一遭後,更覺得克寒與大周注定隻能做朋友。此行回朝後,臣定會將在大周見到的所有事物如實稟報給我克寒王。未來若有機會,克寒願與大周正式結盟,共襄盛舉!”
說著,次嘉忽然學周人那般舉手加額,再朝天子行了一禮,並雙手奉上一本金冊。
早在次嘉出發之前,克寒王便已經生出了“結盟”之意。
且不說大周率先將使臣派往克寒,本就令克寒感受到了友好與尊重。
單單是能夠“消腥解熱”的茶葉,對他們而言都是天大的誘惑。
此番親眼見識過大周的繁華與強大之後,身為使臣的次嘉終於將此書拿了出來。
應長川緩緩翻開金冊,拿出白玉璽印輕輕地蓋在了這本國書之上,並雙手交還次嘉。
——這一次,克寒的計劃與大周不謀而合。
-
周與克寒雖然還不算正式結盟,但是互送國書之後,兩地之間的往來注定要更加頻繁。
正午時分,天子率領文武百官於紫儀門上送走了這位新友。
而後,昭都的長街終於再次恢復了喧鬧。
大臣們紛紛離開昭都,乘坐馬車朝著仙遊宮而去。
隻剩下應長川和江玉珣還在紫儀門上靜靜地凝望著遠方。
Advertisement
“真高啊……”江玉珣忍不住跺了跺腳,仔細感受磚土的餘顫。
紫儀門由黃土夯築,成並加以磚壁包裹。
它足有三十多米高,相當於現代的十層樓,是華夏歷史上最高的城門。
上一世的時候,江玉珣隻見過它殘存的黃土地基,並遺憾於無法親眼見證其輝煌。
沒承想如今他竟真的有機會站在紫儀門上俯瞰整片怡河平原。
見江玉珣滿臉感慨,應長川不由輕聲道:“怎麼了?”
時間的力量在這一剎那具象化。
江玉珣忍不住比較眼前的城垣,與記憶裡的黃土,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許的遺憾與恐懼。
“……臣忽然有些難以想象,怎樣的風吹日曬,才會讓這樣雄偉的城牆化作黃土。”
話音落下,江玉珣向他行了一個禮,緩步走上前去。
從紫儀門向下看,人與馬車均化作小小的黑點。
聯通南北的官道,如一根細繩穿過平原向平線的另一邊延伸而去。
今日昭都城外熱鬧無比。
最後一群自克寒來的馬匹,正順著官道向北而行,馬蹄之下生出陣陣黃煙。
而次嘉等人的身影,已漸隱於煙塵之中。
再遠一些,還有一些南遷桃延郡開荒的百姓,正在官兵的組織下攜家帶口沿怡河東行。
官道上忙忙碌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去處。
看了一會後,江玉珣忍不住從袖間摸出了一個圓形的木桶。
應長川緩緩轉過身,有些好奇地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愛卿手上這又是何物?”
江玉珣沒有直接回答天子的問題,而是輕輕將圓筒放在了眼邊,並向前一步走到了女牆之前。
牆上的風有些大,他一抬手便有冷氣灌入衣袖。
江玉珣正打算放下圓筒整理衣袖,卻見原本站在他背後的應長川也隨之向前替自己擋住了北風。
他頓了一下,重新拿起了木筒。
江玉珣的視線在這一刻穿過筒身,直直地落在了官道之中。
城樓下的馬車隨之變得極大,仿佛就在眼前。
看清楚後,江玉珣終於笑了起來:“回陛下的話,臣手上拿的這個東西名叫‘望遠鏡’。是從……西域那邊的人身上學來的。”
說著他便舒開掌心,把手上的東西露了出來。
前陣子他託管士銘做的就是這個木筒。
上回的折柔之行提醒了他——未來在戈壁荒漠中行軍打仗,不但需要“司南”來辨認方向,更需要望遠鏡提前判斷敵情。
望遠鏡的成像原理非常簡單,隻要有一個凸透鏡和一個凹透鏡,直接拿到手中都可以看到遠處。
江玉珣上初中的時候就跟著老師一道做過這種實驗。
制作它最大的阻礙便是鏡片。
大周所處的時代雖然已經有了“玻璃”,但它渾濁、易碎,透明度又很差,隻能用來制成杯盞。
為了做出望遠鏡,江玉珣隻得豪擲千金找人用天然水晶磨出鏡片。
而後又拜託管士銘和他的家人將鏡片嵌入木筒。
這一來二去便花費了不少的時間。
“……望遠鏡?”應長川不由將這個詞念了一遍,並於同時明白了它的用處。
望遠鏡這東西在現代尋常得不能再尋常。
但好久沒有用過它的江玉珣,還是忍不住將鏡片放在眼前再一次朝遠處看去。
他輕聲道:“望遠鏡的制作成本雖高,但若能將它配入軍中,往後放哨行軍將會更加方便。更何況水晶也可由其他物品進行替換。”
大周的玻璃制作水平雖低,但也不是不能進步。
江玉珣從來都沒有想過一口氣制成現代那般透明、高質量的玻璃,但是稍加改造使其達到“能用”的水平,或許還是可以的。
說完,江玉珣不由湊到應長川的身邊,並將手中的東西遞到了他的眼前:“陛下,您看看!”
他原以為應長川會抬手接過望遠鏡,不料天子竟在這個時候彎下腰,借著他的手向遠處看去:“好。”
江玉珣緊貼著應長川的那半邊身子突然不自在起來。
甚至就連耳根也跟著泛起了紅。
應長川的身高擺在那裡。
他雖然彎下了腰,但仍不能好好看向前方。
江玉珣隻能繼續向他靠近,並微微踮起了腳尖配合天子的動作。
乍一眼看去,好似攀在了他的肩上。
可惡,應長川自己沒有長手嗎!
木筒與水晶制成的望遠鏡,遠重於現代望遠鏡。
按理來說應該搭在木架上使用。
沒舉幾刻江玉珣的手臂就犯了酸。
他的手不由上下晃動,望遠鏡也跟著一起搖了起來。
——一半是不由自主,一半是故意使壞。
在他這種現代人看來,這種原始望遠鏡絕對稱不上好用。
江玉珣相信隻要自己多搖兩下,被晃得眼暈的應長川便會自覺將望遠鏡接到手中。
但江玉珣竟然忘了一點:應長川的臉皮比他想象中還要厚。
“愛卿別動。”
應長川的聲音自江玉珣身邊傳了過來。
說話間天子終於抬起了手,可他並沒有接過望遠鏡,而是輕輕地扶住了江玉珣晃來晃去的手腕。
江玉珣:……!
溫熱的指腹正好搭在了他被秋風吹得寒涼的腕間。
連帶著脈搏也被困在了應長川的掌心。
江玉珣下意識瑟縮了一下,而應長川則如沒有察覺到他的小動作一般垂下眸,順著水晶目鏡看向遠方。
天子眼前突然泛起一陣粼光。
……這是城郊不遠處的燕銜湖。
雖已有心理準備,但看到眼前這一幕應長川的心間仍不由為之一蕩。
北地草木稀疏,沙地一馬平川。
此物若是能運用於軍事,必將為大周再添優勢。
不過瞬間,應長川的心中便已經有了計劃。
就在他打算起身將望遠鏡交還給江玉珣的那一刻,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清潤的聲響:“陛下看到什麼了?”
江玉珣的聲音很輕,如一片雪花毫無預兆地落在了應長川的耳朵上。
……天子忽有些心猿意馬。
“看到了燕銜湖,”應長川頓了頓說道,“還有我們住過的那座宮室,與滿院的梨花樹。”
他觸著掌心的脈搏,微闔起眼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如今梨花樹已經開始落葉,沒了初春的風姿,若想去的話還是要等來年……倒是溪水上的煙霧愈發的濃重。”
江玉珣不喜酒,但常常出沒於酒坊的他,衣袖上卻總是沾著淡淡的酒香。
這香氣雖淺,卻格外醉人。
“奇怪……”江玉珣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語道,“這望遠鏡怎麼可能看到那麼遠的地方?”
勉強看到燕銜湖水波的應長川忍不住笑了一下。
然而不等他再逗江玉珣兩句,身邊的人忽然不信邪地說了句:“稍等,臣自己看一眼——”
說著江玉珣便湊上前來,微微用力將鏡筒放在了自己的眼前。
一心想要打假的江玉珣,動作幅度稍大了一些。
不等應長川松手站直身,如絲帛一般柔順的黑發,便在這一刻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半披在背後的長發上還沾染著一點皂荚與草木的清香。
他本該在此刻放下望遠鏡再退後一步。
可應長川的私心卻催促著他站在原地,任由江玉珣向自己靠近。
克寒的使臣已經帶著茶、酒離開了昭都。
地平線那一頭,北上的馬駒早沒了蹤影,或許它們已即將追上同樣去往北地的邢治的腳步。
更遠一些的地方,第一批南遷的百姓也踏上舟船,奔赴未來的家園。
……而江玉珣的黑發,則在這一剎輕輕地從應長川的唇邊蹭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桑公公:難道不是不清不楚的關系嗎?!
第71章
鏡片那一頭的景致有些模糊。
江玉珣的眼前銀光晃耀,他下意識移了移望遠鏡,枯黃的垂柳與泊於岸邊的小舟便於頃刻之間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碧藍的秋水上漂著幾片紅葉,看上去頗為冷清。
初秋的燕銜湖早沒了春日的風光。
江玉珣緩緩移動望遠鏡,此刻他隻看見燕銜湖碧波蕩漾,壓根不見什麼小溪、梨花。
……我就知道。
這哪裡是湖心島,分明就是燕銜湖畔!
“陛下——”
江玉珣放下望遠鏡,轉身找應長川理論。
然而著急拆穿應長川假話的他不小心忘記,此刻天子仍站在自己的身後。
動作間,江玉珣的肩臂輕輕地撞在了應長川的胸前。
肌肉的觸感與體溫一道穿透衣料傳了過來。
意識到身前是何人後,江玉珣不由睜大了眼睛,並下意識向後退去,想與應長川保持距離。
但是江玉珣顯然是忘記了自己的背後便是紫儀門的外牆。
晴藍色的衣料蹭在了女牆上,沾了一層薄塵。
幾乎是在他向後退去的瞬間,應長川突然皺眉抬手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料,並微微用力他拽向前方:“後面危險。”
兩人的身體在剎那間貼得前所未有的近。
江玉珣正想解釋自己方才背靠女牆不會有事,但那穿透衣料傳來的體溫,卻讓他將所有的話都忘在了秋風中。
秋風蕩過怡河平原,吹皺了燕銜湖的湖水。
明明早已放下了望遠鏡,但這一刻江玉珣的腦袋卻隨著輕晃的湖水一道生出了些許陌生的暈眩。
江玉珣忽在這瞬間忘記了言語,忘記了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江玉珣終於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將指尖抵在了應長川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