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珣從沒像現在一樣恨自己是個榆木腦袋。
若是精通為官之道的莊嶽在這裡,定然能將聖意分析得頭頭是道。
哪裡還會像自己一樣猜來猜去?
實在搞不懂應長川真實意圖的他,下意識喃喃自語道:“陛下總不能真是來找臣聊天的吧。”
應長川:“……”
見天子並未反駁,江玉珣不由睜大了眼睛。
不是吧……
應長川真的是來找我聊天的?
不愧是天子,應長川任何時候都理直氣壯:“為何不可。”
“也不是不可以,”來不及細想,江玉珣下意識回答道,“臣隻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闲聊還聊國事。”
應長川但凡說點沒營養的話題,自己也不會誤以為他要自己去當間諜啊!
……難不成他又是在和我開玩笑?
天子並不生氣,反倒向江玉珣請教起來:“那該如何聊。”
闲聊還不簡單?
不久前軍帳內的那一幕,與眾人嘴裡的八卦再次浮現於江玉珣腦海之中。
他不自覺回答道:“比如陛下當年在澤方郡怎麼吃怎麼住,可曾遇到過風沙、險情,或者有沒有遇到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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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就連江玉珣自己都覺得這些話不像天子的風格。
然而誰知,下一刻應長川忽然垂眸一邊走一邊緩聲道:“孤當年獨自住在一間營帳之中,每日與士兵同吃。至於風沙……一向如今日這般大。”
他的語速略慢,似乎是在仔細回憶這些瑣事。
不是吧?
江玉珣不可置信地看向應長川。
他竟然不是在同我開玩笑……
君臣的邊界感在哪裡呢!
第52章
清懶、微沉的聲音伴著風傳到了江玉珣的耳邊。
或許是親身經歷過,應長川的講述格外生動。
一開始的時候江玉珣還有些不自在。
但聽著聽著便不自覺地入了迷,他一邊走一邊問,似乎隨著應長川的話一起回到了多年前的北地。
鎮北軍營地正好位於下風頭,刮了一下午的大風,帳外的空地上堆滿了被風吹到此處的碎石。
幾名身披軟甲的士兵,正抱著羊羔朝小心繞過礫石向營地內走去。
他們每個人懷裡都抱了五六隻羊,此時羊羔正四處蹬蹄並驚恐地咩咩直叫。
要想增加士兵的體質,除了糧餉外日常更少不了肉食。
早在屯田之前,鎮北軍就已開始在周圍草地上放牧、養羊,以供士兵飲食。
見這幾人從面前走過,已經變成“十萬個為什麼”的江玉珣順口問道:“陛下,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應長川抬頭看了一眼天。
狂風雖停但黃沙仍盤踞在半空。
按理來說還有一個多時辰才日落,可是現在天色已如傍晚般暗淡。
“今夜還會起風,必須把羊羔抱入帳內保暖。”
說著,應長川便微微彎腰走入了身旁一間軍帳之中。
江玉珣隨他一道走了進去,緊接著耳邊就傳來了一陣吵鬧的“咩”聲。
這頂軍帳本是倉庫,帳內堆滿了嶄新的鞋帽與被褥枕頭。
除此之外,今天的帳內還多了十幾隻統一打了耳標的羊羔。
見兩人來,守在軍帳內的士兵連忙行禮:“參見兩位大人——”
他隻知江玉珣和應長川是“昭都來的大人”,並不知道兩人的具體身份。
應長川隨口道:“不必多禮。”
“是,大人。”
待那士兵站穩,江玉珣方才發現他手中還拿著一把扁扁的瓷壺。
粗瓷制成的小壺裡盛滿了熱奶,方才那群羊羔便是在圍著他手裡的瓷壺咩咩直叫。
這是古代的奶瓶!
江玉珣曾經在博物館裡見過它,可惜當時隔著一層玻璃,隻能看不能摸。
如今又在士兵手中見到他,江玉珣的眼睛瞬間一亮。
出於職業習慣,此刻他無比想要碰碰那隻瓷壺。
……也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試著用一下?
江玉珣抿了抿唇正欲開口,又趕忙把自己勸住。
萬萬不可!
我是大周的尚書,怎麼能做這種不符合身份的事情?
江玉珣下意識輕咳一聲,假裝正經地移開了視線。
不料就在這時,他竟聽見應長川輕聲道:“先下去吧。”
“是,大人!”
士兵當即領命,他將手中的瓷壺放在一旁桌案上便退了出去,同時還拉下了軍帳的帳簾。
帳內隨之暗了下來。
……應長川看出我想做什麼了嗎?
或許是丟人丟多了。
小江大人在陛下面前早沒了包袱。
見天子把人支走,江玉珣不由輕輕地咬了咬唇,朝著站在自己身邊的人偷瞄了一眼。
並試探著問:“陛下,臣可以試試它嗎?”
他的語氣有些忐忑,眼中滿是真切的期待。
應長川笑了一下:“自然。”
“謝陛下!”江玉珣也不再和應長川客氣。
他小心拿起桌案上的瓷壺,蹲下身挑了一隻瘦瘦小小的羊羔。
甫一嗅到奶味,小羊便不期待地張開了嘴巴。
其餘羊也隨之“咩”了一聲,一齊朝江玉珣圍了過來。
然而還沒碰到壺嘴,瘦小的羊羔便被身材健壯的同伴擠到了一邊。
“诶!起開起開——”江玉珣立刻收回瓷壺,伸手驅趕大些的羊羔。
但那些羊羔似乎半點也不怕他,完全沒有被江玉珣的動作唬住。
眼看著那隻瘦小的羊羔已被擠到了軍帳角落。
江玉珣正欲起身抓它,卻見羊羔已被應長川蹙眉提溜著小腿拽了起來。
“咩啊——”
懸在半空的小羊驚恐地叫了出來。
?!
臥槽,應長川竟然動手了!
江玉珣下意識回頭向帳簾看去。
確定簾子仍好好合他才放下心來。
……還好,這一幕沒讓別人看到。
見天子一臉嫌棄,想起他或有潔癖的傳聞,江玉珣連忙上前把羊羔接到了懷裡。
末了小心翼翼地提起瓷壺,放到了羊羔的嘴邊。
小家伙愣了一下,連忙吧唧著嘴巴喝了起來。
其餘羊羔還在循著味道朝江玉珣身上撞,然而應長川一回身,那些羊就像是被他身上的殺氣所懾般突然變得極其安靜。
一時間,軍帳內隻剩下了小羊羔吧唧嘴巴的聲音。
或許是懷裡的小羊羔太暖,或許是軍帳內太靜。
江玉珣忽然覺得……周遭的氣氛,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似乎得說些什麼了。
江玉珣抱著羊羔在軍帳內四處亂瞄。
下一刻他便發現,帳內最大的幾隻羊都被一根繩子拴在了一起。
這似乎並非大周最常見的麻繩。
“陛下……”江玉珣小心開口。
應長川垂眸朝他看來:“怎麼?”
天色漸暗,被黃沙與毛毡濾過一遍的陽光變得格外昏幽。
江玉珣的發絲被風吹亂了些許,衣擺上也沾染了些許土灰。
他略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問:“那些繩子似乎並非麻繩?”
“嗯,”應長川瞥了一眼並輕聲道,“是馬鬃繩還有駝毛繩。”
江玉珣不由點了點頭,認真地聽應長川繼續往下講。
“用鬃毛搓捻出來的繩子要比麻繩更結實耐用,”曾經駐守澤方郡的應長川一邊回憶一邊緩聲道,“鎮北軍營中除了牛羊外還自養駱駝。每年春季士兵都要割掉駝毛制作繩索,駝絨則被制成御寒的衣物。”
駝絨的保暖性能略高於羊絨,甚至更加耐用,自古就有“軟黃金”之稱。
前朝時,澤方郡每年都要進貢一大批上等駝絨送入皇宮。
應長川向來不在這個方面虧待軍士。
如今駐守北地的士兵冬天也可以靠它御寒了。
吃圓肚皮的小羊掙扎著從江玉珣懷中跳了下去。
“這樣啊……”江玉珣下意識感慨了一聲,並客觀分析道,“陛下果真了解澤方郡。”
應長川雖然是貴族出身,但並不是養尊處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種人。
江玉珣一邊說一邊低頭把瓷壺放回桌案。
白日裡最後一縷陽光透過毛毡落在了應長川的身上,正好照亮他微微揚起的唇角。
天子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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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正處於小冰河時期的末尾。
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裡,澤方郡的氣候變得格外寒冷、幹燥,附近的草場也隨之退化為戈壁,大片土地裸露在外。
往後一日,風沙依舊大。
出發折柔的日子即將到來,江玉珣與其他使臣便也不再四處亂跑,而是安靜地待在軍帳之中翻閱有關折柔的書籍。
“……這風沙什麼時候才能刮完啊。”
接連幾天不見天日,和江玉珣一起來到澤方郡的使臣心情也不由變得鬱悶起來。
說完他便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正在煮茶的士兵朝著軍帳外看了一眼,認真回答道:“回各位大人,等到初夏草綠了風沙才會停。”
不是第一次來這裡的湯一蒙放下手中的毛筆,略微發愁地說:“這陣子正好是小麥拔節生長的關鍵時期,風沙太大恐怕會損傷它的根系。”*
江玉珣也跟著輕輕點頭:“若是曬不到太陽,它也難以長成。”
小麥生長要靠光合作用,一直照不到太陽的話它不但難發育好,甚至極其容易遭受病蟲害的影響。
說完,他不由低喃起來:“今年雖可湊合,但也不能年年這樣湊合。”
“江大人的意思是?”湯一蒙隨之朝他看去。
“必須想辦法固沙才行。”江玉珣的語氣很是堅定。
聽他這麼講,士兵有些為難地說:“不瞞大人您說,我們剛到澤方郡的時候就有想過此事,甚至還動手栽種了樹木。但可惜的是,那些樹都沒能成活下來。所以這幾年也就不再嘗試了……”
江玉珣不由抿了抿唇。
澤方郡雖然幹旱,但有大河穿行過境的它灌溉條件其實不差。
依他所見,郡內至少有一半土地可以進行農耕作業。
受到前朝“封禁虛邊”的政策與戰亂影響,如今的澤方郡到處都是沒有開墾的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