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糟糕,我怎麼順口把“不要臉”這三個字說出來了?
江玉珣下意識捂住嘴,掩耳盜鈴起來。
慌張間,沒有看到應長川的腳步忽然隨著自己的話頓了一瞬。
※
辰江平原的沼澤之上。
無數士兵正按照規劃整齊的圖紙,挖槽著溝渠水道。
與來的時候不同,此時站在樓船上向下看去,已能望到交錯阡陌的雛形。
除了溝渠以外,其間還有幾條相對比較寬闊的河道。
這是未來供給船行的。
不遠處,沼澤裡已有積水被引入人工開挖的塘池。
此時一池秋水正隨著江風而微微顫動。
“……按照我的構想,未來這附近將會有大小三十餘個池塘,百姓也可在此種藕養魚。”童海霖一臉欣慰地看著遠處,突然又忍不住重重地咳了幾聲。
這一次江玉珣並沒有像以往一樣第一時間關心屯田之事。
而是略為擔憂地朝童海霖看去:“童大人如今都未能適應此地水土,您一定要考慮清楚,再決定要不要長期待在此處。”
童海霖自來的時候就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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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狀況似乎仍沒有一點好轉。
他的臉色蠟黃,身材也清瘦了不少。
童海霖擺手道:“自然想好了!況且我已經成了一郡太守,也不能說回去就回去。”
江玉珣也是剛剛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見到的那群人裡竟然有童海霖!
最近幾年,桃延郡最為重要的工作便是屯田、布設河網。
專精此道的童海霖成了太守後,行事將更為方便。
這番變動也算在情理之中。
但是……如果江玉珣沒有記錯的話,童海霖從前去怡河邊的時候都怨聲載道,並想方設法地休息、摸魚。
他現在怎麼又心甘情願留在亟待開發的桃延了呢?
“走走……你們今晚就要啟程回昭都了?”童海霖拍了拍江玉珣的手臂,壓低了聲音悄悄對他說,“我知道,江大人此行帶了歲稔酒,如今再不叫我喝一杯就說不過去了吧!”
說完,便把江玉珣推到了船艙之中。
完全容不得身邊的人拒絕。
……
藏了幾個月的歲稔酒口味柔和了許多。
不過想起自己的酒量,江玉珣還是隻淺抿了一口便作罷。
妄想自己能多喝幾杯的童海霖顯然不會與他計較這個。
“……這酒真是烈啊!”三兩盞下肚,童海霖的臉就逐漸紅了起來。
見他這麼喝,江玉珣也不由勸道:“這壺酒就留在蘭澤郡吧,您別一口氣喝太多。”
童海霖擺手說:“放心放心!我酒量好得很呢。”
說完又是一盞下肚。
他雖還在嘴硬自己酒量不錯,但是說出來的話已經不怎麼清晰了。
“……你,你可知我為何之前接到公事,能避就避,現在,現在卻偏偏上趕著?”他端著酒杯,坐到江玉珣身邊神秘兮兮地問。
江玉珣不由好奇了起來:“為什麼呀?”
童海霖長嘆一口氣說:“哎……陛下登基以後就四處徵討,大周國境一日日擴大,但是除此之外,一切好像又都和往常沒什麼區別。”
江玉珣輕輕地點了點頭。
喝了酒的童海霖,說話也逐漸肆無忌憚起來,“當時除了武將外,其他官員都自認闲人。”
說完,他又猛灌了一杯酒。
沉默許久後,忽然說了句“多虧了你啊!”便閉上了嘴。
江玉珣不由攥緊了手中的酒盞。
南巡之前,整個大周都以戰為先。
在此情形下,童海霖這樣的官員的確沒什麼用武之地。
少司卜商憂知道,大周定會在應長川駕崩後“人亡政息”。
歷過前朝的官員們心中自然更會產生疑惑——這樣的家國究竟能夠維系多久?
直到南巡,親眼見到天子真的有意休養生息後。
他們終於逐漸對大周的未來燃起了希望。
至少童海霖再也不想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了。
船艙內的燭火映在了那雙略顯蒼老、渾濁棕眸中,照亮了他鬢間不知何時生出的白發。
但童海霖卻目光灼灼,與青年沒什麼兩樣。
“喝!”上頭了的童海霖忽然舉起酒杯,看著笑著說道,“別看我現在如此,當年我也是和江大人你一樣年輕過的!”
語畢,重重地朝江玉珣肩膀上拍了一下。
這回江玉珣也隨他一道幹了一杯,並同童海霖勾肩搭背起來:“往後再釀出好酒,我定第一時間送到你這裡來。”
聽這語氣,完全是把大了他兩輪還要多的童海霖當做同輩相處了。
“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喝多了的童海霖不但不和他計較,甚至還忍不住笑了起來,並再邀江玉珣一道舉杯。
“下次南巡時你可一定要跟著陛下一起來,屆時桃延郡定將變成你認不出的樣子!”
江玉珣隨之將杯中酒盞一飲而盡,隨他一起笑了起來:“定然。”
話音落下後忍不住朝著窗外看去。
“等怡河修好,桃延郡的新糧就能順著水道直接運到昭都,”他不由笑了起來,並輕輕說,“到那個時候天下人都會知道桃延,知道童大人。”
江玉珣的語氣無比堅定。
他仿佛已能看到那日的到來。
“哈哈哈那我可得愈發勤勉了!”
-
樓船順著辰江向北而去。
此時東南三郡與蘭澤發生的事,也早已傳遍昭都。
傳到了百姓與司卜、巫觋的耳朵裡。
同天中午,聆天臺。
“……江玉珣簡直是光明正大踩在了我們頭上!”一身褐色法衣的巫觋咬牙道,“今日他能損毀神堂,使之變成什麼學堂!明天他就有膽來聆天臺,把這裡一道拆了!”
皇帝南巡做了什麼他們才不關心。
他們隻知道江玉珣帶人改造神堂,還讓那群髒兮兮的小孩坐到了裡面去!
另一名年輕一些的巫觋同樣臉色鐵青:“江玉珣狂妄至此。
我看若是再不做些什麼,恐怕全天下人都要以為我們可任人欺辱。”
“呵,現在已經是了。”
怡河的事情過去後,昭都百姓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敬畏聆天臺。
更別說商憂有意低調,刻意減少活動。
語畢,年輕的巫觋不由轉身向同伴看去:“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找司卜,看看他有什麼想法?”
“司卜?”起先說話的人不由冷笑一聲,無比嘲諷地對同伴說,“找他能有什麼用處?依我看,商憂他自己便是一個軟柿子,若不是他百般退讓,江玉珣的氣焰或許還沒有這麼囂張!”
說話的這名巫觋上了年紀,經歷過聆天臺從前輝煌的他,早因為現狀而感到不滿、憋屈,並且對商憂的能力與決策產生了嚴重的懷疑。
最重要的是他實在是太了解大司卜了。
——大司卜絕對不是會飲鸩謝罪的人,這擺明了是商憂為了安撫朝廷一手安排出的!
“……那您的意思是?”
年老的巫觋披上狐裘緩緩走出神堂,拄著拐杖一步步向著山崖邊走去。
幾日前,月鞘山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如今雪還未停。
從此處望去隻可看見白茫茫一片,縹緲至極。
那巫觋笑了一下,方才壓低了聲音道:“皇帝雖然把玄印監撥給了江玉珣,但或許是太平慣了。他早先休沐離開行宮時,身邊已經不再帶人。”
末了,無比嘲諷地補充了一句:“真是張狂!”
另一名巫觋被他嚇了一跳:“你早就查過江玉珣?”
……不,應該說他早就對江玉珣起了殺心。
那人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攏了攏法衣外的狐裘說:“商憂自己想當軟柿子,我們可不能陪他一起。像江玉珣這樣的人,還是早點處理掉比較好。”
他之所以忍到現在,就是要以太平、安穩麻痺對方,繼而找到最合適的動手時機。
飛鳥落在樹上。
引得積雪簌簌飄落。
巫觋皺眉抖了抖衣服上的雪花,終於離開了此處。
雪地上隻留兩行腳印,與輕飄飄的一句話:“既絕後患,也要告慰大司卜的在天之靈……”
說完那名巫觋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
和來的時候不一樣,回程時樓船一路不停。
眾人休息的時間也在無形中變多了不少。
天剛黑船上就熄了燈火,眾人也早早進入夢鄉。
然而這一晚江玉珣睡了沒多久,便被凍了醒來。
“嚏……”他悶在被子裡打了個噴嚏,揉了揉眼睛從榻上坐了起來。
此刻樓船上一片寂靜,窗外“噼裡啪啦”的雨聲也變得尤其刺耳。
原來是下雨了啊。
江玉珣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又往被窩裡轉了鑽。
白天辰江之上還豔陽高照,沒想到了夜裡卻忽然大雨傾盆。
在醫療條件差的古代,傷風感冒都能取人性命,絕對不可以輕視。
糾結一番後,江玉珣終於借著窗外震耳的雨聲站了起來,披上外袍緩步走向艙門。
誰知小心推開門後,準備麻煩內侍官給自己再取一床被子的江玉珣便立刻傻了眼——奇怪,人都跑哪裡去了?
之前桑公公不都會帶著人守在這裡嗎?
……難不成樓船上又改了規矩?
江玉珣等了半天也不見人來,凍得不行的他隻得自力更生。
他借著月光,嘗試推開了隔壁艙門。
這間小艙是儲物用的,面積並不大,除了兩扇木櫃外什麼也沒有。
江玉珣猶豫了一下,打開了離自己最近的那扇櫃子。
可是還沒等他看清裡面有什麼,一陣燭光便從他的背後照了過來。
江玉珣身體一抖,他下意識屏住呼吸,轉身朝後看去。
“陛下?”
不是吧,辰江上的雨聲這麼大,應長川竟然還能聽到我的腳步聲?
“愛卿在找什麼?”應長川蹙眉看向江玉珣背後那扇擺滿了筆墨的木櫃。
江玉珣如實交代:“回稟陛下,臣在找被子。”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又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江玉珣立刻低頭向後退了一步,從袖子裡摸出絲帕擦起了鼻子:“陛下還是離臣遠一點吧,當心也惹上風寒。”
“無妨。”
說話間,應長川已轉身回到艙內。
江玉珣忍不住向前瞄了一眼。
見應長川沒有阻止自己的行為,他再次轉過身去,準備在另一扇櫃裡尋找被子。
然而還沒來得及動作,應長川忽然淡淡道:“過來吧。”
江玉珣猶豫了一下,緩緩地轉過了身去。
……過去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