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官問了兩句,眾人便七嘴八舌地回答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譯官轉身把他們說的話總結在了一起:
“回江大人,他們說爍林郡部分地區的土不適合種稻,隻能栽種些茶樹。如今以茶為生的人越來越多,茶在爍林郡隻能賣出賤價。像他們這樣活不下去的流民少說也有數百人之多,有一部分人已經離開了爍林郡去外地乞討,但是大部分人還未走。”
大周律法規定,沒有親友收留的流民隻能被遣回原籍。
他們不懂官話、無人收留,生來隻和茶打過交道,因此大部分人就算餓死也隻能選擇留在這裡。
譯官也是爍林郡人,說到這裡他的語氣變得分外沉重。
爍林郡土壤偏酸、略為貧瘠,的確不適合稻谷生長。
但卻是後世著名的茶都。
江玉珣有些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他輕輕朝譯官說,“麻煩替我向他們道謝。”
“是是!”
-
江玉珣撩開營帳的毡簾走了出來,轉身將空了的瓷碗交給守在一旁的禁軍,並叮囑他們第二天早晨再熱一碗羊奶過來。
還未熄滅的篝火將空地照得格外亮,江玉珣不由眯了眯眼睛,並用手擋在了眼前。
——其實去營帳看這群流民之前,他的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如果能找到“海沣稻”,再適當開墾梯田。
Advertisement
爍林郡完全能養活得了當下的人口。
但是這並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事情。
海沣稻一般被當作早稻種植,春種夏收。
墾荒再加上尋找、推廣稻種,最快也要後年初夏才能收獲第一批稻谷。
爍林郡不久之前還是一座獨立小國。
這群流民大部分難以適應大周其他地方的生活。
更何況他們種茶、採茶的技能,也是大周獨一份的。
現如今最好的做法,似乎還是把他們留在原籍,繼續以採種茶葉為生。
……
適應營帳外的光亮後,江玉珣便把手拿了下來。
誰知還沒走兩步他便看到——天子並未進營帳內休息,而是立於篝火旁靜靜朝自己看來。
“參見陛下,”江玉珣連忙上前行了一禮,“臣方才去見了本地流民,並與他們聊了幾句。”
江玉珣猶豫片刻,把自己方才聽到的話和心底裡的考量說了出來。
應長川的想法似乎與江玉珣一樣。
他並沒有否認身邊人的提議,而是直接問:“愛卿以為,這些茶可以銷往何處?”
篝火把江玉珣的眼睛照得格外亮。
他笑了一下,輕聲說出了早已想到的答案:“給克寒人。”
“奶茶”一事提醒了江玉珣。
居住在高地的克寒人,幾乎沒有辦法種植蔬菜。
茶葉傳入該地區以後,當即成為家家必備甚至於依賴之物,他們急需茶葉來解除油膩、幫助消化。
茶葉的流入,為兩地帶來了極其繁榮的茶馬貿易。
並拓展出了一條嶄新的商路。
應長川不由挑眉,似乎對此事頗感興趣。
江玉珣雖然不能告訴他後世歷史,但還是旁敲側擊道:“茶本是藥,正是沒什麼菜食的克寒人現如今最為需要的東西。”
“陛下登基以後,大周還從未與克寒有過往來。此時天下暫定,朝廷本就應該與他們有所交流。依臣所見,陛下可以派人帶上茶葉出使克寒。不出一季,克寒定然會派人來我大周求購茶葉。”
“最重要的是——”
江玉珣停頓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大周更可以用茶葉從克寒換來戰馬。”
應長川的目光不由一凜。
篝火被風吹得愈發旺。
熱氣把江玉珣的臉頰照得泛起了淺紅,他的心髒用力跳動,將血液泵往四肢百骸。
一時間,熱血沸騰。
要想攻打折柔戰馬必不可少。
而聞名於後世的“茶馬貿易”的另一端,正好就是克寒人飼養的以耐力著稱的馬匹。
江玉珣的這個建議可行性非常高。
就算克寒人並不如他說的那樣喜愛飲茶,那對大周而言也幾乎沒有任何損失。
應長川停頓片刻,竟然難得爽快地點了頭。
爍林郡不但種茶,丘陵間更有不少野生茶樹。
海風從遠處吹來,吹得篝火飄搖。
也將一點淡淡的茶香,吹到了江玉珣的鼻尖……
-
半夜不是談正事的時候。
此時眾人已經下了船,不用擔心暈船的江玉珣,當然不能再在天子面前晃悠。
江玉珣說完自己的想法之後,便打算溜之大吉。
然而這次也不知是誰安排的營帳,竟然又把他安排在了應長川的營帳外間!
——和船艙不一樣,營帳的內外間僅由一扇屏風阻隔。
江玉珣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接著向應長川行禮道:“陛下,時間已經不早了,明日還要前往爍林郡首邑,您還是早早休息吧。”
他的語氣非常正經,儼然一個憂國憂民的忠臣形象。
誰知天子似乎並不著急。
見江玉珣杵在原地朝自己送行,應長川不由笑著隨口問道:“愛卿不休息?”
怎麼可能?
江玉珣彎腰行禮道:“回稟陛下,臣今晚打算去找莊有梨,和他們擠一擠就好。”
除了應長川的主帳外,其餘營帳都不算大。
莊嶽這種重臣,自然是一人一間。
然而莊有梨這種年輕臣子,則要與人合宿一間。
說來江玉珣也不是不願意和人擠擠睡。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應長川的“皇帝光環”太亮眼……
一想到和他隔著屏風睡覺。
江玉珣就怎麼都覺得不自在。
與此相反的是——投奔莊有梨似乎與上一世擠宿舍沒什麼兩樣。
垂眸看著土地的他沒有發現,應長川的眉毛不由輕輕地蹙了一下。
說完這番話,江玉珣又趕忙找補道:“陛下舟車勞頓,理應安靜下來好好休息。臣睡覺並不安穩,自然不能再打擾陛下。”
為了找個好理由,江玉珣不惜默默為自己扣上一頂“睡覺不安穩”的小黑鍋。
天子輕笑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向主帳走去。
江玉珣正欲松一口氣,不料卻聽他說:“無妨。”
無……無妨?
應長川不嫌身邊有人煩得慌嗎?
江玉珣瞬間懵在了原地。
“怎麼,”見江玉珣站在原地不走,應長川不由轉身朝他看去,“愛卿還在思慮何事?”
篝火將要燃盡,周圍暗了許多。
後世野史推測,應長川不喜歡身邊有人,可能與他早年間多次遭遇近臣刺殺有關。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想到這裡,並一邊艱難邁步,一邊下意識問:“陛下不擔心臣半夜偷摸上前,對您行不利之事嗎?”
話音落下,應長川腳步一頓。
仍在向前走的江玉珣沒剎住閘,差點便一頭撞在了應長川的肩上。
在後怕同時,他終於回想起了自己的武力值。
——可惡,我是不是有些過分自信了?
第36章
應長川恰好站在篝火前。
高大的背影遮住了江玉珣眼前的光亮,瞬間令他陷入黑暗。
巨大的壓迫感隨之襲來,江玉珣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天子沒有說話,頓了幾秒忽然輕聲笑了起來。
此時無聲勝有聲,“自不量力”四個大字,瞬間從江玉珣的腦海中閃了過去。
這一瞬,好勝心甚至短暫壓過了身為臣子該有的惶恐與尷尬。
雖然我武功一般,但也不要這樣輕視我好嗎!
小半晌後應長川方才帶著笑意問:“愛卿打算如何行?”
應長川的問題真的考到了江玉珣。
他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隻得坦白道:“臣……臣暫時還未想好。”
這話怎麼怪怪的……
聽上去就像我真的要做點什麼似的?
就在江玉珣想著如何找補之時,應長川終於緩緩邁開腳步,向著營帳而去:“好。”
……好?
等等,我是開玩笑的啊!
厚重毛毡制成的屏風,將巨大的營帳一分為二。
它雖然能阻擋視線,但半點也不隔音。
因此哪怕燈火皆已熄滅,江玉珣還是要“多此一舉”摸黑在被窩裡更衣。
估摸著皇帝已經睡著,他的動作忽如同開了零點二倍速般緩慢,唯恐不小心發出聲音吵到對方。
一盞茶時間過後。
江玉珣的腦袋終於自被窩裡冒了出來。
“呼——”
憋得有些缺氧的他不由松了一口氣。
沒承想心還沒有徹底放下,江玉珣終於慢了半拍發現……營帳另一頭,不知何時亮起了一盞小燈。
被厚重的毛毡過濾過一遍的燭火,變得格外暗淡。
但足夠照替自己亮眼前這片小小空間。
江玉珣的動作瞬間一滯……應長川的耳力也太好了吧。
想起方才那番話。
他終是忍不住地替幾個時辰前的自己尷尬了起來。
……江玉珣,收起你不合時宜的自信!
-
次日清晨,另一間營帳內。
“阿珣,你昨天晚上怎麼沒有來我這?”莊有梨一臉疑惑地湊到了江玉珣身邊,好奇地問他,“我們兩個等了你半個多時辰呢,實在擋不住困意這才睡下。”
說完還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不遠處,另一名年輕郎官隨聲附和道:“是啊,江大人昨夜在何處休息的?”
江玉珣手腕一抖,差點把米粥從碗裡灑出。
他壓低了聲音對莊有梨說:“我昨夜在陛下的營帳裡。”
江玉珣仍是侍中,宿於天子營帳之外並不奇怪,但說話間他卻不由心虛起來。
難不成是昨晚因為鴿了莊有梨,所以不好意思?
“這樣啊,”莊有梨點了點頭,轉身去向與他同宿的人說,“阿珣昨晚睡在陛——嗚?”
江玉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