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嶽話音落下之後,江玉珣身邊包括莊有梨在內的所有年輕郎官,全都眼前一亮並隨之生出向往之意。
看向應長川的目光更是愈發崇敬。
顯然,他們完全沒有懷疑,直接信了莊嶽的說法。
江玉珣的心當下一涼。
……原來隻有我不信?
莊嶽話音落下還沒有多久,婁倬正也放下手中的酒杯跟著補充起來:“這還不是最厲害的。要知道當年那場惡戰,可是爆發於深夜的!陛下張弓搭箭的時候,可沒有什麼光亮。”
和莊嶽那手稍顯誇張的語氣不同,婁倬正雖也比較激動,但是他的語氣要鎮靜、認真不少。
大周許多重臣都曾是應長川手下武將。
聽到這裡,資歷較深的幾人紛紛開始附和。
他們所言均指向一點——後世《周史》上的記載的的確確是真的。
手中的筷子“啪”一下掉在了桌案上。
江玉珣默默彎腰去撿,動作格外艱難。
動作間,瓷碗裡新米的甜香全部湧入了鼻腔。
可是面對這一桌美食,江玉珣卻怎麼都提不起興趣了。
他忍不住抬眸朝席上看去。
正巧遇到天子放下酒樽笑著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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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視線於半空中交錯。
下一刻,應長川竟微笑著輕輕朝江玉珣點了點頭,看上去頗為雲淡風輕。
江玉珣:“……”
他如果不是故意的,我就跟他姓。
-
今日被皇帝當眾點了名,莊嶽倍感榮幸、臉上有光,不知不覺間也多喝了幾杯酒。
恬酒沒什麼度數,但喝多了也會脹腹。
因此飯還沒吃完,莊嶽便先起身離席朝前去如廁。
誰知剛剛起身還沒走幾步,他便被坐在宴席中後處的江玉珣一把拽住。
坐在席上的晚輩忍不住壓低了聲音,最後一次掙扎道:“世伯,你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什麼?”莊嶽愣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江玉珣說是什麼,“自然是真的了!這可都是我當年親眼所見。”
說著,又默默用力把衣擺從江玉珣手中往出拽。
低頭看到江玉珣古怪的神情,莊嶽終是忍不住問:“怎麼?有哪個不長眼的人質疑此事?”
江玉珣沉默不語。
到底是武將出身,說完這番話內急的莊嶽終於猛地把衣服拽了出來。
他一邊往遠處走,一邊還不忘對自己身邊的內侍官幸災樂禍道:“質疑天子,這種人啊我看就別在官場混了,直接回老家種田去吧!”
“哈哈哈哈莊大人所言極是!”
下一刻,莊嶽便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江玉珣拿起筷子,一粒粒數起了碗裡的米。
見莊嶽離開,一旁的官員總算忍不住在此刻拿起酒杯,湊上前與最近風頭正盛的江玉珣套起了近乎:“江尚書怎麼如此憂慮,可是又在思慮家國之事?”
江玉珣緩緩搖頭,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我在想……去老家種田聽上去似乎也不錯。”
“啊?”
去老家種田?
這名官員愣了一下,捧著酒盞坐直了身,仔仔細細地揣摩起了江玉珣這位“天子近臣”的言下之意。
※
今日這場宴席,是由婁倬正負責籌備的。
除了宴上食物與平常不同以外,宴後又按照爍林郡當地的習俗,備上了茶湯。
——這個時代的茶剛剛從藥變成飲品。
世人對其了解還不如後世那麼深,因此飯後、夜裡飲茶也是常有之事。
爍林郡盛產茶葉,身為該地太守,婁倬正當然要用本地特色招待眾人。
宴席進行到最後的時候,幾名內侍官把搗茶專用的石舀和石杵抬至席旁。
他們先把茶葉搗碎,再放入陶罐去炙烤,最終倒入沸水之中。*
不多時,茶香便已盡情揮發出來。
一般來說此時的茶還不能飲——大多數時候,擂烤過茶葉後還得再取來各種調味,如制作菜湯般灑入其中,最後加上果脯才能用。*
還好應長川不喜歡味道太重的東西,因此宮中向來隻做到這一步。
內侍官在每個人的桌上放了調味與果脯供他們自己選加。
接著,便將制好的茶奉了上去。
江玉珣沒有加調料,而是把擺在桌子上面的果脯全部倒了進去。
見狀,坐在他身邊的那名官員又忍不住上前套起了近乎:“江大人不放調味的東西嗎?這樣會不會太甜。”
江玉珣笑了一下搖頭說:“不會,我習慣這樣喝了。”
現代的奶茶可比這種茶甜多了。
想到這裡,江玉珣忍不住多說了一句:“如果能再加一些牛乳,味道或許會更好。”
“茶再加牛乳?”旁邊的官員不由愣了一下,顯然有些難以想象這是什麼滋味,“江大人是從哪裡學來的這種方法。”
這個……
江玉珣頓了一下,他正想說位於大周以西雪山、高地之上的“克寒人”就很喜飲奶茶。
但話還沒有說出口便意識到——此時茶葉好像還沒有傳到那片地區。
面對著周圍人疑惑的目光,江玉珣正打算隨便編一個理由混過這個問題。
誰知不等他開口,營地外忽然亂了起來。
“退後!”
“拿住他——”
“那裡還有一個!”
有人強闖營地?
江玉珣瞬間緊張起來,並不由回頭向後看去。
宴席間眾人也不約而同在此時安靜了下來。
婁倬正臉色一變,正欲行禮離席查看情況。
不料還沒有起身,就被應長川緩緩抬手攔了下來。
“就在此地處理。”他淡淡道。
婁倬正的額間瞬間冒出冷汗:“……是,陛下!”
宴席間輕松的氣氛,瞬間消失了個幹幹淨淨。
空地上鴉雀無聲,眾人小心翼翼放下手中茶盞,齊刷刷地朝著營地外看去。
……不知是誰如此大膽,竟敢私闖皇家營地。
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守在營地外的禁軍便已把人帶了上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時被壓著跪在地上的,竟然是幾個面黃肌瘦的流民。
篝火照亮了幾人的面龐。
他們的身體不住顫抖,同時一邊磕頭一邊辯解。
江玉珣聽不懂幾人在說什麼,但卻能看出他們的恐懼。
在這個時代,真正的窮人壓根買不起衣服,也無力自制。
萬幸爍林郡地處南方,到了冬天也不算太冷,極端情況下一套衣服便可以撐過四季。
這群流民衣著單薄、破爛,其中一個女人的懷裡,還抱著個渾身赤裸的孩子。
那孩子四肢纖瘦,唯獨肚子不正常地鼓脹著。
——這是營養不良產生的腹水。
那孩子已將要餓死了……
江玉珣的心揪在了一起。
怡河平原肥沃富庶,昭都乃天子腳下,百姓生活還算過得去。
穿來這麼久,今日還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對飢餓。
身為本地太守,婁倬正的臉色極其難看,但好在他還保持著一郡之長的理智。
聽了一會後,他慌忙轉身跪地說道:“回稟陛下,這,這群流民並不知道陛下在這裡。他們擔心被匪徒打劫,因此一直不走官道、在山林中穿行,今晚正好宿於這附近。”
應長川身邊帶著懂爍林郡話的人。
因此就算再不想,婁倬正也隻得實話實說。
“方才……方才聞到飯菜的味道,他們便順著找了過來,想要進來討食。”
應長川此行是為了體察民情。
因此並未封路,也未提前聲張。
這群行走於山林的流民,的的確確完全不知曉眾人的身份。
靜了一會,天子的聲音自席上傳了出來:“今年爍林郡並無災、禍,他們為何而逃。”
是啊。
江玉珣也想不通這個問題。
這群流民衣著單薄,在爍林郡勉強還能活下去。
如今已經入秋,再往北走他們隨時可能會被凍死在逃難的路上。
更何況這群人隻會說爍林郡當地方言,走出這片地界,連路都難再問到。
婁倬正又朝皇帝磕了一個響頭,接著轉身將這句話問了出來。
過了一會,他輕聲道:“回陛下,這群流民原本就是沒有地種的。他們本靠採茶為生,用賣茶的錢,換些米糧。這些年來靠採茶為生的人越來越多,茶也逐漸賣不上價了。沒有辦法……他們隻得背井離鄉,去另謀生路。”
婁倬正的聲音格外艱澀。
江玉珣忍不住垂眸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茶盞。
……爍林郡的茶遠銷大周角角落落,在昭都賣的更是一點也不便宜。
但是採茶之人卻朝不保夕,隨時都有可能被餓死。
想到這裡,江玉珣忽然覺得無論放再多的果脯,也壓不住茶湯裡的那股苦了。
-
那群流民隻是來討食的,並未強闖營地。
包括懷中嬰兒在內的八人,最終被禁軍暫押在了一間營帳內。
雖說是被“押”,但是朝廷的營帳內不但能避風,還有飯食提供,這群流民竟不由痛哭流涕起來。
——江玉珣帶著譯官走入營帳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見他來,眾人紛紛放下手裡面的食物,欲向他磕頭。
江玉珣趕忙單手將人扶了起來,接著把另一隻手中的瓷碗遞到了抱孩子的婦人面前。
腥甜的奶香瞬間飄了出來,原本沒什麼生氣的小孩,竟然如小貓般在婦人懷裡啜泣起來。
對方瞬間愣在了原地。
譯官連忙上前:“這是羊奶,快給孩子喂了吧。”
“……羊,羊奶?”
這是給我的嗎?
營帳內的燈火照亮了來人的面容。
她看到,一身晴藍的少年如猜到她在想什麼般端著瓷碗,輕輕地點了點頭。
飢餓令大腦變得分外遲鈍,婦人愣了許久,終於顫抖著手把羊奶接了過去,猶豫幾秒輕輕抵在了孩子唇邊。
明明已經餓得沒了力氣,但在強大求生欲的催促下,那孩子還是竭盡全力抱著瓷碗喝了起來。
這一刻,吞咽羊奶的“咕嚕”聲,是世上最美妙的樂曲。
不消片刻,懷裡的小孩便飲完了滿滿一碗羊奶。
江玉珣輕輕把空掉的瓷碗接回手中,他不著急走,而是在營帳中與眾人聊了起來。
“和你們情況一樣的流民,這附近一共有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