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口白玉棺不能打釘,僅能合上罷了。我看怕是已經有泔水順著白玉棺的縫隙流進去嘍。”
說完,人群中當即爆發出一陣大笑。
雖仍不能完全解心頭之恨,但這樣的髒棺才是他應得的!
泔水積了一地。
後面的人繞也繞不過去。
眼見將要走到泔水邊,終於有巫觋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商憂:
“……司卜大人,要不您還是上馬車吧?”
商憂面色如常,他輕輕搖頭道:“不必了。”
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今日商憂頭一回沒有乘車,而是帶著所有巫觋跟在白玉棺後,朝聆天臺走去。
說話間,那灘泔水已近在眼前。
商憂像沒看到地上的髒汙般,目不斜視地踩了上去。
黏膩湿滑的觸感,透過鞋底傳了上來。
哪怕及時屏住呼吸,仍不可避免地嗅到了一陣令人作嘔的氣息。
經過長街的那一刻,他聽到有兩人說:
“……快看,那是少司卜。”
另一人不屑道:“少司卜怎麼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誰知道他背地裡有沒有和那老頭一樣貪過巨款?”
Advertisement
“我聽說少司卜人還是不錯的。”
“呵,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樣的當我可不會再上第二次。”
商憂餘光看到,今日昭都長街旁,百姓看向自己的眼神少了幾分慣有尊敬與向往。
多了些他此前從來沒有見過的仇恨和輕蔑……
一身鉛白法衣的少司卜緩步踏過長街。
汙水於剎那間隨腳步飛濺,及地的衣擺上瞬間多了一陣無法忽視的惡臭,怎麼散也散不去。
……
羽陽宮暫住一晚還好,待久了仍是不行。
明日一早,朝臣百官又要回到行宮。
好不容易有半天空闲,江玉珣原本打算休息。
卻被家住昭都的莊有梨叫了出來,一道去長街上看熱鬧。
“阿珣看看看!”莊有梨拽了拽江玉珣的袖子,“商憂竟然真的踩過去了!”
江玉珣不屑道:“他戲倒是做了全套。”
“他連這個都能忍,為什麼不給大司卜換一口普通點的棺材?百姓都說大司卜配不上白玉棺椁。”莊有梨有些好奇。
聆天臺的隊伍越來越近。
江玉珣向後退了幾步,末了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沒有回答莊有梨的問題,但是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大司卜可不是會畏罪自殺的人。
不用猜就知道,人一定是商憂動手除的。
商憂本質目空一切、自命不凡,他雖然可以為了聆天臺的名聲與榮耀殺了大司卜,可打心眼裡仍覺得“司卜乃天幸”,與普通人不一樣。
因此,他自然不會讓大司卜降格,使用普通的棺椁。
棺椁將要被馬車拖到面前,江玉珣正準備叫莊有梨一道離開。
誰知剛轉過身,突然有百姓大聲喊道:“江,江大人?”
“江玉珣江大人來了!”
江玉珣:!!!
等他反應過來時,已被百姓團團圍住。
昭都的長街在剎那間沸騰了起來。
無論是質疑聆天臺、質疑少司卜的百姓,還是單純認為大司卜“一隻老鼠害了一鍋湯”的百姓,全都振臂高呼,大聲叫起了江玉珣的名字。
商憂餘光看見——
身著藍色長衫的少年,被圍在人群之中。
百姓大聲朝他道謝,而他則不知疲倦地將跪在地上的百姓,一個一個朝上拽。
“司卜大人……”巫觋猶豫著開口,想要說點什麼。
商憂收回視線將他的話打斷:“走。”
同時一點點用力攥緊了手中的法器,直到掌心生痛都沒有松手。
“是,是大人。”
巫觋當即閉嘴退了回去。
商憂一行人走了整整兩個時辰,方才回到聆天臺。
馬車拖著白玉棺椁攀上月鞘山,行走間發出刺耳的“吱吱”響聲。
到了這裡,眾人本以為能松一口氣。
可是沒有想到,此刻聆天臺外已經聚集了數百名百姓。
——且全是最激憤之人。
見他們出現,立刻有人咒罵著向前而來,狠狠啐了一口道:“什麼聆天臺?沒求得玄天保佑也就罷了,竟差一點害死我們!”
離開昭以後,護送商憂一行人回聆天臺的禁軍也少了大半。
說話間,百姓已衝至聆天臺門口。
“道貌岸然之徒!既然有錢給朝廷上捐,怎麼不將我們這些年來上貢給聆天臺的錢全部退回來——”
“就是!”
“吐出來,把搜刮的民脂民膏都吐出來!”
禁軍上前努力將人隔開。
商憂腳步一頓,同時如沒聽到百姓的咒罵般,頂著咒罵聲朝聆天臺正門而去。
白玉棺椁被馬車拖入院內,玄黑色石門緊閉的那一刻,他終於忍無可忍,猛地抬手重重一摔,將青玉法器砸在了地上。
“砰——”
法器當下便被摔得四分五裂。
見此情形,巫觋紛紛跪地:“司卜大人息怒——”
“……息怒?”
已經快步走入茉莉花叢中的商憂咬牙停下了腳步,接著竟然如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笑出了聲來。
他緩緩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
聆天臺內茉莉正在盛放。
香氣濃重撲鼻。
——哪怕如此,味道仍沒能將他衣擺的惡臭掩蓋。
那腥臭如影隨形。
叫他怎麼也無法忽視。
※
次日清晨,天子率百官回仙遊宮。
這一次應長川並未騎馬,而是選擇乘坐馬車。
——身為工作狂的他並不是想要休息,而是打算借此時間處理奏章。
江玉珣原本應騎馬隨行,後來也被叫到了馬車中一道加班。
……這還不如騎馬呢!
馬車上,少年默默嘆了一口氣,整理起了新收來的奏章。
翻了兩本後,江玉珣的動作忽然一滯。
新收的奏章上寫到:
丞相雖已注定難逃一死,但是人還是要繼續審下去。
玄印監前一晚便將他押向詔獄。
百姓群情激奮,早早堵在了路邊。
他們或許會給聆天臺一點“面子”,卻絕不會對丞相手下留情。
混亂的長街上,竟有人手持利器,趁機向丞相砍去。
幸虧玄印監反應及時,替他擋住了這一擊,不然丞相昨晚便要斃命了。
看完之後,江玉珣在奏章上劃好重點,再折起放到了應長川手邊“不急閱”那一堆裡去。
……
工作雖然重要,但保護視力同樣重要。
整理奏章的間隙,江玉珣隔三岔五便朝馬車窗外看去,以緩解疲勞。
重復了幾次,發現應長川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動作後,江玉珣便悄悄翻開了一本字多的奏章,打算假裝認真閱讀,來偷摸上一小會魚。
誰料摸了不到一分鍾,天子竟已垂眸將視線落在了江玉珣手中的奏章上:“這本奏章有問題嗎?”
“啊?”江玉珣愣了一下說,“……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開玩笑,我壓根沒有在看啊!
江玉珣隨即集中注意力,逼迫自己最快速度閱讀起了奏章上的文字。
看了兩眼他便反應過來:
自己隨手拿起的這本奏章,裡面寫是修堤的計劃與預算。
不等應長川發問,江玉珣立刻抬眸對天子說:“呃……臣以為,此次修堤不可再像往常一樣,單純在原址上重修、加固河堤了事。”
天子如沒看到他走神般問:“為何。”
官道依河而建。
此時窗外正是平靜下來的怡河。
江玉珣緩緩把視線落在了怡河之上。
應長川也隨他一道看向車外。
平原上的河流無拘無束,河道往往更加彎曲,怡河也是如此。
從江玉珣所處位置向窗外看去,正好能瞧見一個“S”形的急彎。
少年看了幾眼,便將視線收了回來:
“回陛下,怡河河道彎曲,如突遇洪峰,河水很容易拐不過彎來,直挺挺衝出河道。此次潰堤,也有幾分這樣的原因。”
應長川緩緩點頭,眸中也生出些許興趣。
見狀,江玉珣繼續說:“怡河水量絕不算小,但是千百年來卻從未通航。除了之前幾朝不關心河務,鮮少疏梭河道以外。更是因為它河道相對曲折,不利於船行。”
說到這裡,應長川已經猜到了江玉珣的意圖。
他放下手中奏章,再一次朝著窗外的大河看去:“愛卿的意思是?”
江玉珣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最終目的拋了出來:“臣以為,朝廷可以借這次機會,人工為河道截彎取直。這樣既利於泄洪,降低了怡河潰堤的風險。又可使其通航。”
說完,他的心髒便重重跳動了起來。
馬車之中一片寂靜。
頓了幾秒,江玉珣忍不住多補充了一句:“……屆時怡河流速也會變得更快,河道自然變深,不必人工深挖就可以直接通航。”
按照原本的歷史,江玉珣所說的事幾百年後才有人做。
而這期間,怡河不知道已泛濫了多少次……
其實早在潰堤前,第一次去河邊巡查的時候,江玉珣心裡便有了這個念頭。
現在總算找到機會一口氣說了出來。
他忍不住期待的地向應長川看去。
怦怦——
怡河緩緩流淌。
話音落下後,江玉珣的耳邊隻剩下了一點水聲,與自己的心跳聲。
應長川怎麼還不表態?
見對方仍不開口,江玉珣忍不住用他最感興趣的事情誘惑道:“怡河向東而去,最終匯入辰江,辰江乃本朝第一大河,航運發達,支系眾多。”
“假如怡河能夠通航,連接辰江。未來既可以借此調運南北糧草,還可以順流而下,以最快速度調兵前往各郡。”
到了那個時候,身處昭都便可以牢牢將天下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