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忙道:“是,還請殿下告知……”
靜安打斷他道:“你不用找了,他讓我帶給你一句話,他說他那日在王府夢見滿山的桃花,還有你說要帶他一起浪跡江湖,便覺得死都滿足了,如今戰死沙場,對得起蔣大人,也覺得黃泉下不會沒臉去見小雪,便值得了。”
周子舒呆呆地看著她沒言語,那一瞬間靜安看著這人——他臉上的人皮面具有些地方被雨水泡起來,看上去可怖,又有些可笑,她知道那張臉是假的,隻看著他的眼睛——便覺得他其實死了一次。
靜安臉上雖然淡淡的,卻忍不住垂下目光,不願意再看他。
“我那日在王爺那夢見滿山的桃花,還有師兄說帶我一起浪跡江湖,覺得死了也滿足了,雖然隻是個夢……而我若死在這裡,也算對得起蔣大人了,不怕下了黃泉沒臉見小雪。”
九霄……梁九霄……
赫連翊被人強行勸回宮中,又叫一堆太醫包圍了,灌藥包扎亂折騰一通,卻依然坐立不安,最後他自己也煩了,將所有人都趕出去,隻留一句話,就是南疆大巫那邊來人了,立刻過來回報。
從下午等到入夜,人也沒等到。赫連翊這回任憑於葵怎麼勸都不肯去睡,整整守了一宿,直到快天明的時候,人才徹底撐不住了,歪在塌上迷糊了一陣,半晌全是亂夢,不知被什麼嚇醒了,竟心悸起來。
隻見於葵三步並兩步地走進來:“皇上,大巫回來了!”
“快請!”
赫連翊在烏溪進來的時候便情不自禁地站起來,目光直直地看著他,烏溪頓了頓,沒言語,緩緩地將手伸進懷中,赫連翊目光落到他的手上,一時間連呼吸都止住了。
烏溪從懷中掏出一小塊滿是血的布料,放在赫連翊面前。
赫連翊足怔了有一炷香的時間,魂才飄回來,緩緩地伸手將那塊布拿起來握在手心,啞聲道:“他人呢?”
烏溪木然搖搖頭。
“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來人,來人!”
烏溪覺得已經沒什麼話好和他說的了,在太醫內侍們一片混亂中,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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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個月後,南疆和大慶談判結束,南疆正式脫離了大慶屬國的身份,烏溪帶著武士們離開了京城,他來時騎馬,走時卻是坐車。
那馬車是在京城新置辦的,內裡是極華麗的了,四壁都有軟墊,空間寬大,當中放著一個小桌子,香爐果茶一應俱全。
車裡卻有兩個人。
烏溪手上拿著一本書,十分沉默,若不是偶爾翻過一頁,簡直就像是一尊塑像,另一人臉色不大好看,大部分時間還隻能躺著,這會方勉強能坐起來,便覺無聊得很,上下抓撓一番,仍是無聊,於是千方百計地引逗烏溪說話。
“你從哪找來一具屍體,騙得皇上信了那是我的?”
烏溪眼皮都不抬一下,全當這句話是空氣。
又一次沒話找話失敗——景七有些挫敗,心裡知道這小毒物記仇,竟不想他這樣記仇,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替自己療傷,親手照顧日常寢居,卻不曾跟他說過一個字。
他便想爬起來,這一動,牽動了傷口,疼得他嘴角一抽,本來也不算什麼,忽然眼珠一轉,便誇張地捂住胸口,肩膀弓下來,顯得極疼的樣子。
烏溪這回真給了點反應,撥開他的手,往他傷口的地方查看了一下,發現沒什麼事,便又要回去靜坐,景七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我說小毒物,你還有完沒完了?叫我怎麼著能讓你消氣都行,你得給劃出個道兒來啊。”
烏溪耐心地一點一點地掰開他的手指,看都不看他一眼,沉默地坐了回去。
苦肉計——完敗。
景七“撲通”一聲躺回去,兀自翻了個白眼,冥思苦想新的計謀去了。
烏溪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嘴角輕輕挑了一下——才三個月,急什麼的?
王爺,欠債還錢,你金口玉言,可說了要還有一輩子哪。
番外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王爺之所以不好對付,是因為王爺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最起碼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會一條路走到黑的主兒——當然他暗地裡也這麼幹過,可惜知情者都不在陽世三間。
他在京城大巫住的驛館裡偷偷養傷的時候,從能正常說話不氣息奄奄開始,便手段百出地調戲烏溪開金口。
要擱以前,烏溪估計會被他鬧得五迷三道,不過他現在官升一級,仿佛心智都比從前略微開了些似的。恍然發現這人腦子都用在風月之事上去,也不知道是多少年脂粉堆裡滾,才滾出這麼一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敗家子。肚子裡的墨水滴不差一點地用在哄人上,嘴甜得十分有技巧——比如他從不找肉麻的話,卻是別人愛聽什麼,他說什麼。
烏溪時叫他甜言蜜語哄得心裡像是被小貓撓過,一會又念及他嘴皮子“功夫”是如何練出來的,而氣悶不已,幹脆板著臉,以不變應萬變,任爾東西南北,自岿然不動。
景七那日在馬車上冥思苦想半晌,恍然大悟,心說小毒物心眼多了不少,想是他心裡有氣,看不慣自己遊刃有餘,總覺得自己油嘴滑舌,叫他一顆真心付諸流水,覺著虧了。便閉目養神陣,心裡就又有了別的主意。
倒霉敗家人有了新的想法,就意味著烏溪又要麻煩了。
烏溪先是莫名地發現無聊得四處找事的人忽然安靜了,閉著眼跟老僧入定似的靠在一邊,動都不動——他嘴上沒說話,卻著實被景七傷情嚇得不輕,不然以烏溪快刀斬亂麻的性格,辦了事自然想早走,也不會磨磨蹭蹭地在京城逗留整整三個月。
留神注意他的面色呼吸,覺得平穩如常,方才看過他的傷口,也不像有變,這時候還隻當他是鬧得累,精神不濟,自己養神。
直到下午該喝藥的時候,烏溪才發現這人不對。
他分明沒睡著,卻在烏溪將湯藥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也沒給個反應,烏溪皺皺眉,用小湯匙將藥盛起來,輕輕地碰碰他的嘴唇。藥是好藥,可味道讓人有些難忍,每日景七到時候都變得無比痛快,秉承著長痛不如短痛的原則,三口喝盡,一刻也不願意多聞那個味。
可這日景七依然沒反應,隻是漠然地睜開眼,掃了他一眼,隨後慢慢地將目光轉向一邊,不看他。
他臉上沒那種憊懶而滿不在乎的笑意,憔悴便顯露出來,濃黑如墨跡的藥對上他蒼白淺淡仿如透明的嘴唇,幾乎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烏溪這才發現,自己對付景七的招數被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有些氣悶,便像當年逼著他吃飯一樣,端著藥碗,一動不動地堅持。
誰知這回景七比他還堅持,目光直直地望向外面,浮光路途全都從他的眼珠表面劃過,卻仿佛一點痕跡都沒留下,無聲無息地像是沒有知覺一樣——同時他心裡恨恨地想著,爺當年六十三年都一動不動地坐過來,還耗不過你?然而這一會,又覺得自己沒勁起來,居然淪落到要跟小毒物玩起欲擒故縱把戲來,真是越來越出息了。
心裡這麼自我唾棄著,臉上卻裝得真事兒似的。天寒地凍的,藥碗裡的熱氣飛快地散去,要真涼下來,怕藥性就變了。烏溪從沒想到景七還能跟他鬧脾氣,便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僵持半晌,他終於放棄了,低低地開口道:“喝藥。”
景七連眼珠都沒轉一下,好像靈魂出竅。
烏溪想了想,便低頭將那黑乎乎的藥含了一大口,捏住景七的下巴,將他硬拉過來,把藥生生地給度過去。景七還真沒料到他這一手,猝不及防加上那苦得人神共憤的味道,當場猛地推開他,嗆咳出來。
烏溪也不著急,一邊慢慢地拍著他的後背,一邊等他咳完,打算再給他灌上一口,景七終於發現裝死裝不下去,憤然瞟了他一眼,接過藥碗,大口灌進去。
豪邁地一口氣喝到底,景七伸手抹了一把嘴,抬手一丟,準確地將藥碗丟到小桌案上,穩穩當當地站住,隨後直接越過烏溪,伸手拍車門,喝道:“停車!”
他慣於發號施令,一聲低喝叫出來,趕車的也不知道是誰在話,立刻便將車子停住,車門“啪”一聲從裡面推開,景七也不嫌冷,穿著單衣便從車裡跳出來,下車便走,頭也不回——好像他認識路似的。
大巫的車停下了,周圍的南疆武士們自然也跟著停下,面面相覷地看著大巫車上跳下來的年輕好看的男人。片刻,烏溪嘆了一口氣,撿起一件外袍便,沒多遠便追上他,要將外袍裹在景七身上。
景七卻不領他情,側身躲過去,往後撤了一步,遊魚似的滑出去,冷笑道:“不勞大巫。”
烏溪便皺皺眉,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景七撤肘屈指,靈巧地正彈向他脈門,烏溪閃電般地將手中的棉袍拋起來,另一隻手斜斜地格在他手背上,隨後用力拉住他的大臂,猛地將他拉到懷裡,棉袍才落下來,正好落到景七身上。
一氣呵成,仿佛連一點力氣都沒浪費。
隨後,烏溪才平鋪直敘地道:“赫連翊以為你死了,你若想回京城,便是欺君。”
景七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巫不會以為南寧王府這麼多年來,總共就京城這點家底吧?不瞞你說,別的東西我沒有,本王名下田莊還是有幾座的,鋪子也是有幾家的,如今若去洞庭帶打聽打聽,水兒打著七爺字號的當鋪銀莊,若本王去,都受得他們聲大掌櫃——隻是還望大巫把我們府上的大管家放出來。”
平安處理好王府的“後事”,其實就喬裝打扮地跟在隨行的隊伍裡,隻是烏溪下意識地將景七和他隔離開來,想不到竟還是被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