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不怎麼大聲說話,即使千軍萬馬中,她也總將那與生俱來的細柔嗓音壓得低低的,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得見,反正自有人去傳話,聞言淡淡地道:“皇上有令,主將死了,副將頂上,副將也死了,還有參軍,還有都尉,最不濟,還有百夫長呢……若隻剩下一個人便更妙了,自己做主,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賺……一個。”
她一句話中間停頓了兩回,長槍活得一般,連人帶馬已經將兩個衝過來的瓦格剌人穿腸破肚,眼睛都不眨。梁九霄便笑道:“若此番御敵於城外,殿下再回宮,可有哪個男人敢娶你喲。”
靜安輕輕地笑了笑,兩人並肩而行,竟頗有些萬夫不當的意思:“我若死在這,你就回去跟景北淵那小白臉說,本宮還看不上他呢。”
梁九霄微妙地頓了一下,失笑道:“你不認識他,王爺可不是小白臉……殿下,若是我死在這裡,也勞煩你給我師兄帶個話,就說——就說九霄這輩子值了。”
靜安極快地掃了他一眼,有些不解。
梁九霄接著道:“我那日在王爺那夢見滿山的桃花,還有師兄說帶我一起浪跡江湖,覺得死了也滿足了,雖然隻是個夢……而我若死在這裡,也算對得起蔣大人了,不怕下了黃泉沒臉見小雪。”
“師兄?”靜安微微皺眉,用力將鋼槍從死人身上拔出來,一抖上面的血水,頗有些不悅地道,“都要死了還唧唧歪歪,你雖然長得不白,可本質上也是個小白臉。”
梁九霄無聲地笑起來。
赫連翊擔心景七整整擔心了一宿,然後在開戰之後,終於放下心來。他放心,不是因為他確認景七已經安全了,而是他自己也和對方一樣,置身千難萬險中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泥水,周子舒在他身側,手裡提著一把極細極軟的劍,將赫連翊近身三尺處的流矢一一撥開,這還是周子舒第一回在人前亮出他的兵器,想不到他這麼個叫人覺得既可怖又浪蕩的人,竟有這樣一把至清至明的劍。
赫連翊忽然問道:“子舒,你還擔心你師弟麼?”
周子舒說道:“豁出去了,就誰也不擔心了,若命該如此,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赫連翊沉默了片刻,搖頭道:“死?朕死得,可京城死不得,大慶死不得。”他徒然提高音量,“左右翼斜插到敵軍裡,中軍散開!弓箭手準備,滾石機在後,待蠻子深入進來,便叫他們化作肉泥!”
周子舒皺眉道:“中軍散開,安全起見,請陛下退回城中……”
赫連翊打斷他:“朕說過,大戰伊始便關閉城門,任何披甲執銳者不得後撤。”
周子舒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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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翊輕笑一聲:“朕若不在,憑什麼誘敵深入?”
幼時那些紙上談兵的兵法在這麼一個不適宜的時候,叫他實踐了出來,或許他天生就是個統帥,或許他隱忍得太久,也需要這樣一個宣泄的機會。
周子舒眉頭倏地散開:“那屬下可榮幸之至了,竟有這麼個機會,在陛下身邊為國盡忠。”
雨不知何時停了,隻剩下間或一兩聲悶雷,天光已而亮了,依舊是陰天,不見日頭。深秋寒天,激戰已經整整半宿,還將繼續打下去,像是無止無休……像是不把對方的人殺光,便不甘心一樣。
箭射光了,便上滾石,包圍圈吞進瓦格剌精銳足足兩三萬人,赫連翊高聲叫好,再不是那個朝堂上謹慎小心三緘其口的太子殿下:“讓蠻子滾回去!”
不知是從何處傳來了附和,屍體相疊,指揮的餘地越來越小,整個京城城外,變成了一個混戰和屠殺的修羅場。
忽然,遠方一陣哗然,赫連翊臉上的笑容頓了一下,用力抹幹淨額頭上的雨水,眯著眼睛望過去,像是瓦格剌人後方出現了什麼,整個瓦格剌族騎兵團忽然自己亂了起來,赫連翊稍微停歇下來,有些木的腦子迅速醒過神來。
一個天窗穿過千軍萬馬一直撲到赫連翊的馬下:“陛下……陛下,援軍!”
赫連翊竟愣了片刻,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陛下,是南疆邊防軍,聽說還有南疆大巫親自帶來的人馬,包了瓦格剌蠻子的後路!”
那一刻,赫連翊便知道,京城之困,解了——
可他心頭竟然沒有狂喜的感覺,隻是仍有些難以置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真實似的,本來抱著必死的念頭,卻突然被告知,不用死了,而他已經不敢相信這種幸運。嘴角木然地往上挑了一下,喃喃自語道:“朕竟沒想到,他們來得這樣快。”
鏖戰良久,而雙方早都各自疲憊不堪,援軍的到來,卻成了大慶守軍的一針強心劑,瓦格剌終於控制不住頹勢。
赫連翊看著那黑色戰馬上有幾分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驀地覺得,已經不認識這人了。
烏溪和他錯馬而過,赫連翊脫口便道:“望月河上遊。”
烏溪當即會意,頭也不回地縱馬狂奔而去。
景七前胸上一處刀傷從肩頭橫斜過來,竟隱約可見肋骨,皮肉翻起來,漆黑的衣服破破爛爛地掛在滿是血水的身上,他竟似感受不到疼一樣,靠在一棵枯樹後,手中弓箭已經拉滿,仿佛眼中隻有那林中謹慎而行的目標。
他慢慢地調試著箭尖,忽然撒手,箭從一個極刁的角度射出去,那人默無聲息地便往前撲了下去。瓦格剌族人立刻用聽不懂的語言高叫起來,景七知道要換個藏身之處了,便四下一揮手。
幾道同樣狼狽的影子麻利地跟著他撤出來,帶出來的天窗隻剩下了兩三個人,一個比一個狼狽,卻依然訓練有素。
景七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傷口被雨水衝刷過,很難結痂,一動,便又有血水淌出來,他隻覺得自己的血快流盡了似的,嘴唇白得發青,視線越發暗沉,咬咬牙,低聲道:“撤,換地方。”
這小小的密林山澗中,在進行這另一場廝殺,更殘酷,卻也更寂靜無聲,雙方的目標都是把對方所有的人殺幹淨。天窗都是暗殺的行家,然而常年在草原上和整個自然鬥爭的瓦格剌騎兵卻更敏銳,人也更多。
這一宿,每個人手上都多了十來條人命,而他們知道,想要活著,還得繼續下去。
景七晃了一下,忽然有種感覺——那是別人感受不到的,快要燈枯油盡的人特有的冷意,一個天窗伸手扶住他:“王爺。”
景七靠在他的手臂上,半天,才找到自己身體的著力點,推開他的手,自己站定,他直著目光,仔細看了一會,才將眼前的人看清,用力一咬嘴唇,然而疼痛早已麻木,這再也不能刺激他的神經。
扶住他的天窗道:“王爺,別撐了,走不動就走不動了,兄弟們都走不動了,咱們夠本了,就在這跟他們拼了!”——他隻剩下一條手臂。
景七閉上眼睛,忽然輕輕一笑:“對……你說得對,咱們夠本了。”
死有什麼可怕?當年他“死”了三百年,早把奈何橋邊當成自家別院一樣,於是笑道:“到了奈何橋邊,我帶你們看看三生石長什麼樣,我和孟婆乃是點頭之交,說不定她還能給我個面子,請你們喝口酒水暖暖身……”
天窗們以為他在說笑,卻也都應景地笑了。
瓦格剌人的叫罵聲和馬蹄聲臨近了,景七抽出最後一支箭,上弦。他手抖得厲害,那箭險些從他手中滑落,景七想,死是沒什麼可怕的,隻是這輩子,再也見不著那小毒物了……可拿什麼還他呢?
他看似流連花叢,沒心沒肺,其實卻不大習慣怎麼表達自己的心情。當年喜歡赫連翊的時候,便默無聲息地替他做了無數的事,替他背了很多黑鍋,面上卻依舊不鹹不淡,反倒像是赫連翊更多地在維系這段關系。最多最多,也不過活著的時候,把你放在心上,死了以後,在奈何橋邊等你。
或者烏溪覺得他若離若即,可若離若即,又怎麼會因為他一句話,便再沒去過那煙花之地,若離若即,怎會下定了決心將他送出城去時,不惜以雌伏為日後和那人的關系,算計出一點回轉的餘地?
隻是這點餘地留得似乎多餘了……景七心裡苦笑一聲,早知道那日便幹脆狠狠心要了他,省得獨自一人上了黃泉路再後悔。
瓦格剌人的腳步越來越逼近,景七想,反正自己早就是奈何橋邊常客,這回,換個人等,可不也是等麼?長不過六七十年……
他抬起手,目中精光會於一點,將最後的箭矢放了出去,首當其衝的瓦格剌人猝不及防仰面摔下馬去,戰馬依舊橫衝直撞地奔跑過來,而他甚至沒力氣往旁邊錯一步躲開。
耳畔似乎傳來一陣喧囂,不過在他聽來,那聲音好像極遠,連旁邊天窗喊話都模糊得聽不清了,手中長弓落地,景七臉上甚至露出一點笑意——
電光石火間,一隻手伸過來,竟將他整個人拎了起來,錯身的瞬間一刀斬下,衝過來的戰馬繼續往前狂奔幾步,頭顱甩到一邊,轟然倒地。景七竟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可那顫抖著抱著自己的手心的溫度又那麼真實。
景七一條手臂擠在烏溪胸前,吃力地抬起手指,正好觸碰到他的下巴,便笑了,嘴唇微動,沒有發出聲音,但他覺得自己是這麼說了:“是你啊……”
隨後視野徹底地暗了下去,紛擾塵世,漸漸離他遠去——
最後的保衛戰,因為南疆援軍的到來而徹底結束,瓦格剌人終於潰散,格西·烏爾木被流矢射中胸口,不知是死是活,然而這對大多數人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之後如何議和,如何定條約,都是城中文臣們和皇上要一點一點弄明白的,其他人在忙著處理屍體,處理活著的人身上的傷,然後在一片麻木的喜悅裡,腦中空空。
周子舒顧不得整理自己的一身狼狽和一身的傷,要了匹馬,直衝崇文門而去,他胸口一顆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竟差點一頭衝進靜安公主的帳子,幸而最後止住了腳步,勉強按捺下心緒,在帳外道:“公主殿下,屬下周子舒……”
話還沒說完,裡面便輕輕柔柔地傳出一個很好聽的姑娘的聲音:“你進來吧。”
周子舒遲疑了一下,走了進去,靜安公主馮小舒已經脫下了鎧甲,身上衣服雖然齊整,卻能看出領口露出的繃帶,臉色有些蒼白,她的頭發散下來,幾個宮女模樣的姑娘正用巾帕一點一點地擦拭著。露出本來的面目,怎麼看都隻是個溫柔美好的年輕姑娘。
靜安抬頭看著他,問道:“你是來找那個叫梁九霄的小兄弟的?你是他師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