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現在隻為大琰的軍隊鑄劍。”梁戍道,“之所以會鍛造這把破軍,也是因為小常曾在鬼童子手中奮不顧身救下嬰孩,理應獲得獎勵。”
小女孩覺得這個問題很好解決:“那我姨姨也加入大琰的軍隊,鑄劍師是不是就能幫她補好那把斷劍啦?”
高林一豎大拇指,好主意,柳二公子真是沒有白抱你!
姨姨就是挺著肚子的那名婦人,這狀態一時片刻怕是沒法加入大琰的軍隊,但幸好驍王殿下倒也沒有雁過拔毛到這種程度啦,還是殘餘了幾分人性的,他慷慨表示:“諸位替本王拿回了那批金銀,已然算是有功於大琰,即便不加入軍隊,宋先生應當也不會拒絕補劍,不過倘若諸位能再多出手相助一回,救出苦宥,那這件事就更加好辦了。”
老者問:“王爺打算如何施救?”
“說起來就有些耗時。”梁戍道,“諸位先請坐。”
一張巨大的西南地形圖被兩名士兵抖開,而在密林深處,劉恆暢也“哗啦”一聲,在桌上抖開了自己的藥布包。
他看著眼前的苦宥,心中緊張極了,知道自己一定得想個辦法救他出去,卻又礙於烏蒙雲樂就站在旁邊,並不好開口說話,所以隻是聲音平靜地說:“先將遮目用的銀紗拿下來吧。”
苦宥知道他的身份,此時故意裝作不知道,冷冷道:“江南口音,你不是西南人。”
“他是江南來的大夫,或許能治好你的眼睛。”烏蒙雲樂插話。
“姑娘,當真要治好這個人的眼睛嗎?”劉恆暢提醒她,“若被教主知道,怕是不好交代。”
“你治好他,哪怕隻是短短一瞬。”烏蒙雲樂盯著苦宥泛金的雙眸,“我要讓他看到我,然後你再重新弄瞎他的眼睛,這樣教主就不會怪我,也不會怪你。”
她語調如常,並不似充滿仇恨的惡毒詛咒,也不像威脅,而是真的在認真描述著這件事,一件在她心裡,同吃飯睡覺一樣正常的事,別人的命,別人的眼睛,從來就沒什麼特別的。
苦宥嗤笑了一聲:“慈悲聖女?”
“讓你在死前能看到我,就是白福佛母的慈悲。”烏蒙雲樂不想再聽這個男人說話,吩咐劉恆暢,“好了,你動手吧。”
“可這眼睛……不大好治。”劉恆暢為難道,“需要至少十天的時間,每日施針,不可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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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這麼治!”烏蒙雲樂賭著一口氣,“師父那邊,我自然會去說!”
“不然姑娘還是先去稟明教主吧,他此時正好就在雲悠公子房中。”劉恆暢道,“否則治療一旦開始又被迫中斷,此人病情隻會變得更加嚴重,到那時,或許真的會永遠失明。”
“好,那你在這裡等著!”
少女似一陣清風跑出了臥房,劉恆暢垂手站在桌邊,一直等到那嬌小的背影消失,方才緊張道:“苦統領,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盡快傳信給王爺。”
“你不該這麼快就暴露自己。”苦宥搖頭,“否則我一旦被白福教收買,你這許多時日的經營,以及王爺的苦心,就都會白費。”
“是,是我一時情急。”劉恆暢汗顏,又道,“我先替苦統領看看眼睛。”
“不必了。”苦宥道。
劉恆暢不解:“為何?”
苦宥重新閉上眼睛:“因為有人來了,將銀紗遞給我。”
劉恆暢往門外看了一眼,就見烏蒙雲樂果然正與木轍一道,在往這個方向走,於是立刻從地上撿起銀紗,重新遮住了苦宥的眼睛。
……
西南駐軍的大營裡,燭火燃盡了一支又一支,天上鋪滿了閃爍的星星,夜色寂靜極了,柳弦安實在困乏,就深一腳淺一腳地溜達回去睡覺。他在進門時已經閉起好眼睛,伸出雙手,直挺挺往床上一趴——結果卻被一把拎了起來。
睡仙將眼睛使勁睜開一條小小縫隙:“大哥?”你為什麼會在我這裡。
“不沐浴就往床上撲,成何體統!”柳弦澈訓斥,“阿寧已經將水備好了,就在屏風後,去洗。”
柳弦安趴著根本就不動,他心想,大不了又挨幾下戒尺,這並不會影響我睡覺。
但事實證明他還是低估了一個神醫的潔癖程度,以及一個常年爬山涉水看病採藥的大夫究竟能有多麼驚人的臂力。
柳二公子閉著眼睛,半夢半醒,忽然就感覺自己正在騰空旋轉,似要墜入一片無底之境,於是充滿哲學思維地感嘆一句,啊呀,淵兮,萬物之宗。
緊接著就被扒掉外袍與鞋靴,“撲通”一聲丟進了巨大的浴桶裡。
三千大道中水光四濺,柳弦安被驚得睜開了眼睛:“欸!”
“自己洗。”迎面飛來一塊布巾,剛好蓋到頭上。柳弦澈轉身去了屏風的另一頭,冷冷地丟下一句:“敢再在浴桶裡睡著,就自己過來領罰。”
哥哥可真是不講道理啊。柳二公子為了不挨打,隻能強行睜開眼睛,快手快腳地洗了一遍,再用青鹽和銀丹水刷牙漱口,將自己搞得一片幹淨花香,方才手腳並用爬上床。
結果柳弦澈又問:“你們都與彎刀銀月族的那些人聊了些什麼?”
“沒什麼,王爺已經說服了他們,一同對付白福教。”柳弦安打著呵欠,扯過被子捂住頭,試圖用這種方式,替自己爭取一片睡覺的空間。
但柳弦澈卻並不打算讓弟弟睡,為躲避彎刀銀月族,他已經在房中待了整整一天,期間聽到程素月已經率人去密林中拉財寶了,還甚是輕松了一下,覺得既然如此,那對方是不是立刻就能回到那片野林子,但事實卻並沒有。
柳弦安雙眼無神,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被活活搖醒,晚上難道不應該就是睡覺的時間嗎?你這大夫怎麼一點都不養生。他真的困極了,也並不願意醒,於是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失去靈魂的空洞。柳弦澈的話頭被截斷在了嘴裡,他看著淚眼婆娑的弟弟,頭痛地說:“行了,睡吧。”
四個字才剛說出口,睡仙已經呼呼陷入深眠,柳弦澈深覺自己策略有誤,下午就該派小廝也去聽一聽,因為倒霉弟弟似乎隻有在面對驍王殿下的時候,才會變得精明伶俐,勤快無比,可一旦回到自己身邊,就還是圓圓潤潤的一顆懶蛋,能躺著絕不坐著,能滾著絕不走路。
真是豈有此理。
柳弦安其實在夢裡也正考慮著同一件事,自己稍微睡一下就行,要快點醒來,將往後的計劃告訴大哥。但睡覺實在是太美好了,三千萬重雲團松軟地被陽光曬著,清風徐徐,而梁戍也在這同一片雲中,正含著笑,雙眼脈脈地看著自己,看著看著,突然就揚起一根不知道從哪裡抽出來的鞭子,兜風抽來一記。
還挺疼。
他不滿地一躲,嘴裡嘟囔兩句,柳弦澈手裡握著捆扎床簾用的錦帶,又隔著被子一拍,方才起身離開。
守在門口的阿寧松了口氣,原來大公子今晚不宿在這裡啊,甚好甚好,那等會王爺可以繼續來。他吩咐僕役將沐浴用水準備好,卻白準備了,梁戍這一晚直到天快明時才回房,就著盆裡的剩水草草洗漱之後,隻寬了外袍,未換寢衣,就抱著枕邊人一道睡下。
他雖也疲倦得很,但行軍打仗時養成的習慣沒變,依舊是聽到一點清晨的動靜就醒,睜開眼睛之後,看著正坐在自己身邊的人,怎麼看著怎麼喜歡,便伸手一捏他的腰,啞著嗓子笑:“過來,再陪我躺會兒。”
柳弦安還在想昨晚的夢,他問:“王爺怎麼打我?”
“胡說,我如何會舍得打你,就差弄個棉花窩供著。”梁戍將他整個拽進懷中,“哪怕將來成了親,也隻有你打我的份。”
“我是說夢裡的那個王爺。”
“夢裡的,那你將我也拉進去。”梁戍道,“怎麼打的,打了幾下,我全去替你打回來,再不行,你就多努一把力,把我的劍也一起夢出來。”
柳弦安心想,兩個拿著劍的你打架,場面也太可怕了,說不定自己辛苦構建的房屋溫泉全都要塌,於是立刻拒絕:“算了,還是打我吧。”
梁戍被他的語氣逗得一樂,手順勢輕浮沿著腰背往下滑:“怎麼打,打幾下,給我摸摸,得找個肉多的地方。”
話說完,卻又手腳並用將人圈得更緊:“算了,舍不得。”
第105章
梁戍雖然一方面在想盡辦法營救苦宥, 但另一方面,卻也沒有太過擔心,畢竟堂堂西南駐軍總統領, 倘若在被抓之後, 隻能眼巴巴地等著被營救, 似乎也不夠格統率數萬大軍。
一名小兵道:“說不定王爺還指著苦統領能順便拐回來兩個。”
周圍一圈同伴無聲表示同意,確實, 賊不走空,這是咱王爺的風格!
而事實上,小苦還真的在苦苦琢磨, 自己要怎麼利用好這次機會。昨日是他與木轍的第一次正面“相見”, 雖說眼前蒙著一層厚厚的銀紗, 但光是那略顯沙啞的聲音, 就足以令人瞬間產生極度的厭惡與不適——這聲音是同西南數千數萬樁慘案纏裹在一起的,賣兒賣女,殺夫殺妻, 自斷肢體,服用毒蠱,遇害者所流的每一滴血淚中, 都少不了這個聲音的唆使。
而烏蒙雲樂還在扯著木轍的衣袖說:“我要治好他,哪怕隻是短短一瞬, 反正我一定要讓他看到我的容貌。”
“西北蠻族,如何會懂得欣賞絕色美人,即便是治好了眼睛, 隻怕他也隻能看到草原和黃金。”另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男人的聲音,中年, 帶著濃濃的南洋腔調,所以略顯古怪生硬。
劉恆暢先前一直低頭垂手站著,聽到他說話,忍不住抬眼快速一瞄。對方約莫四十來歲的年紀,生得身形瘦削,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唇黑牙黃,哪怕裹了一身錦緞,看起來也像是偷油的賊,見不著半分貴氣。
更令人心生厭惡的,是他看向烏蒙雲樂的眼神,那絕不是一個長輩對晚輩應有的眼神,也與信徒虔誠的膜拜不同。而烏蒙雲樂也明顯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側身躲到木轍的肩後。
木轍並未理會她,隻是問劉恆暢:“聽阿樂說你能在十天之內,治好此人的眼睛?”
“回教主,他的眼睛我方才檢查過,已經經歷了兩次復雜的手術,後續需要做的治療其實不算難,我能一試,但並不能保證治完之後,一定就可以看見。”
烏蒙雲樂道:“就算不能保證,那我也要試試。”
似乎是不滿於自己被美人忽視,南洋人又將目光轉向苦宥,來回上下打量。一頭銀發配上遮眼的同色紗帶,使他有了一種異域精致的雕塑感,鼻梁很高,下颌線分明。的確是一張能令情竇初開的少女們為之心動的臉,於是南洋人“嗤”了一聲,上前伸手,一把扯掉了那條紗帶。
他本來想要看到一雙空洞僵硬的眼睛,殘廢的,醜陋的,結果卻並未能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