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者,驍王殿下並不似傳聞中那般暴戾尚武,也不像是喜歡有事沒事就要將人吊起來拷打的瘋子, 相反,他容貌俊美, 談吐不凡,願意接受不同的觀點,並且不吝說出自己的觀點, 盡可能使雙方求同存異, 性格十分坦蕩瀟灑,如此一人, 無怪乎年紀輕輕,就能統轄大琰數十萬兵馬。
二者,這營地中還住有一位神醫,實不相瞞,此番銀月彎刀族之所以浩浩蕩蕩,來了如此多的人,與萬兩金銀關系不大,與柳大公子的關系倒不小。
柳弦安:“啊?”
懷著身孕的婦人又重復了一回:“柳大公子怎麼沒來?”問這話時,她喜氣洋洋,看起來簡直叫人懷疑她肚子裡藏著的不是嬰兒,而是急待成親的妙齡少女——雖然聽起來有些可怕吧,但意思就是這個意思。
“我大哥……”柳弦安稍微停頓了一下,因為按照剛開始的想法,他其實是想胡編亂造一句我大哥正在給家中妻兒寫信,以此來無情斬斷桃花,但又擔心萬一此話一說,對方不願意配合給錢了呢,於是最後還是委婉敷衍,今早就沒見人,可能是去了別的營地替人看診。
“那柳大公子何時才能回來?”這句話,是一群人異口同聲搶著問的,期盼之情可謂溢於言表。程素月扯了一下自家哥哥的衣袖,看到了沒有,這才叫搶手,以後不要有事沒事就吹噓你行情好。
高林:“……”
柳弦安答曰,不好說,不好說。
然後為免繼續被逼問,他立刻轉移話題:“諸位找我大哥,所為何事?”
老者樂呵呵地回答:“我們曾與柳大公子有過一面之緣,對他極為欣賞欽佩,一聽說他人在十面谷,便特意趕來探望,順便再請問柳二公子一句,不知令兄可曾婚娶?”
“我大哥滿心都是醫術與救人,不太適合成家的。”柳弦安擺擺手,“而且他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在外頭,根本就沒有時間照顧父母妻兒,甚至連面都難見兩回。”
婦人笑道:“這倒無妨,婚娶之事,講究一個志同道合,我妹妹若能嫁於柳大公子,定會願意隨他浪跡天涯。”
推辭的話還沒說兩句,對方就已經蹦出了一個妹妹,柳弦安愁苦地想,這個世代居於林中的部族,怎麼一點都不像話本中的神秘門派那樣,有許多不可外出的規矩,居然為了一個男人隨隨便便就能往天涯跑。
梁戍從容胡扯:“柳大公子的婚事,本王做不了主,等十天半個月後,他行醫回來了,諸位再自行商榷,如何?現在既然大家都沒事,不如先將那批錢財取出,順便我們再商量商量,共同營救苦宥一事。”
一名在場的副將稍顯疑惑,共同營救?先前王爺似乎並沒有提到這個啊,彎刀銀月族什麼時候答應的?
高林卻很見怪不怪,我家王爺的老套路,先提出一個十分詭異的需求,和一個比較正常的需求,那麼十有八九,談判桌上的另一方都會選擇考慮一下比較正常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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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果然道:“金銀就在林中,我們的族人隨時都可領路。”
“既如此,那本王就不客氣了。”梁戍道,“阿月,帶人進林!”
“是!”程素月對於收錢這種事,向來是很喜歡幹的,當下就出門清點兵馬,老者也派出一名青年領路,又吩咐一句速去速回,看起來其餘人短期內像是不準備走。
柳弦安稍稍扯了把梁戍的衣袖,什麼情況,他們不會要住在這裡,真的等大哥回來吧!
梁戍咳嗽一聲,看似隨意地問道:“不知令妹年方幾何?”
“幾何的都有,最適合的這個,今年剛滿十六。”婦人扶著肚子,介紹道,“她容貌美麗,性格活潑,是整個彎刀銀月族最好的姑娘。”
“十六歲的姑娘,也未必就要嫁給柳大公子,我看嫁個十六歲的少年倒是正好。”梁戍口中說著話,瞥了高林一眼。高副將在這方面何其精明,當下就明白過來自家王爺的意思,立刻偷摸出門。
“小常呢?”
“在後頭曬糧場!”
這個季節是不需要曬糧食的,所以空場便被駐軍用來當倉庫,這幾天一批火炮被運回來檢修,常小秋也跟著湊熱鬧,跟著老師傅仔細檢查圖紙,連彎刀銀月族也顧不上去看。
高林站在曬糧場旁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人,最後還是吼了一嗓子,才從圍成一圈的腦袋中吼出來一個:“啊?”
“你怎麼把自己搞得如此灰頭土臉?”高林看著眼前臉烏漆嘛黑,脖子上還掛了個破圍裙的人,當場倒吸一口冷氣。
“又不單單是我一個人髒,這裡人人都髒。”常小秋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好歹擦出一點肉色,喜不自禁道,“我們晚上還要去山中試驗新的成果,一旦成功,就能請王爺也一起來看。”
“先別管那大炮了。”高林扯過他的袖子,“馬上跟我走。”
“去哪?”常小秋被拖得踉跄,手裡還拎著一袋粉末,急急忙忙地說,“等我先把東西放下。”
“去前廳,有客人。”高林道,“但是在見客之前,你得先把這身丐幫裝束給我換了。”
“彎刀銀月族嗎?我剛剛也聽說了。”常小秋問,“可我為什麼一定要去見?”
高林不理會他這一堆問題,將人一路扯回住處,僕役魚貫端著熱水與花油進來,將浴桶裝滿,常小秋沒見過這種大場面,被香得頭昏腦漲,抱住門檻很驚慌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高林隨口扯道:“彎刀銀月族講究得很,全部是跟柳二公子一樣的神仙,見神仙不得用蘭湯將你腌一腌?這是禮數,快些,王爺還在等!”
梁戍在常小秋這裡,是比“狼來了”更好用的,於是他屏住呼吸,至屏風後寬衣沐浴,好不容易將自己洗出了原本的顏色,以為事情就完了,結果房間裡早就等了一個手持大梳的嬤嬤,笑起來唇紅齒白,看起來可怕得很。
手法也可怕得很。
常小秋頭皮被扯得飛起,疼得吱哇亂叫喚,另外還有兩名侍女忙著替他整理衣冠,打扮停當後,高林轉圈檢查,覺得很是滿意,又親手將那把破軍劍交過去:“行了,走路時脊背挺直,走吧!”
連衣裳也是精心搭配過的,銀色腰帶束出少年一把細腰,他生得人瘦腿長,身形雖稍顯稚嫩,但堂堂少鏢頭的風範可是絲毫沒減,江湖子弟看起來總要比軍營中人不羈隨性,而十六歲的江湖子弟就更多了幾分少年可愛。高林目前簡直好似一個滿意的丈母娘,怎麼看常小秋,怎麼覺得對方適合婚嫁。
常小秋被看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腳步也略顯遲疑,總覺得自己可能會被賣,但高林怎麼可能允許這份遲疑存在,他幹脆利落地抬起一腳,將人瀟灑踹進了房間。
“……”
梁戍一把拎住常小秋,把他端正擺放到自己眼前:“這些便是彎刀銀月族的客人。”
“……見過諸位。”常小秋抱劍行禮。
而彎刀銀月族的眾人,果然也對他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不知這位少俠是誰?”
“我是——”
“常,常小秋,萬裡鏢局的少鏢頭。”梁戍將話頭掐斷,親自介紹,“放著家中錦衣玉食不要,偏偏要來這野林子裡剿滅邪教,有勇有謀,未來可期,前陣子白福教妄圖聯手中原武林一起生事,也是小常衝鋒在前,一舉粉碎了他們的陰謀。”
常小秋被誇得整個人都傻了,差點沒能握住手裡的劍,我是誰,我在哪裡,王爺剛剛是怎麼評價我的來著?他腦內飛速旋轉,將最近發生的所有事情都過了一遍——自己好像也沒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厲害事情啊!
梁戍捏了一把他肩膀,你給我爭點氣!
常小秋立刻就站得筆直。
老者又問道:“可否借少俠的劍一觀?”
常小秋稍微猶豫了一下,習武之人向來是劍不離手的,不過最後還是看在王爺在場的份上,將佩劍解下遞了過去。
老者手腕一抖,劍半出鞘,鋒刃光寒,不由贊道:“好劍,好劍啊!但看起來卻不像是古時破軍,應當是今人仿制,不知少俠可否告知老朽,這把劍的鑄劍師姓甚名誰?”
“鑄劍師?”常小秋問,“諸位也想請他鍛劍?”
“不是鍛劍,而是補劍,補一把對我族人來說,很重要的劍。”
高林站在門口,手暗自一攤,怎麼說,野林子裡的神仙還是老實,如此輕松自覺就供認出劍很重要,那這不得趁機被我家王爺訛個底掉?
果然,梁戍聽完之後,立刻眉峰一挑,先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然後又意味深長地、速度緩慢地說了一句:“哦,鑄劍師啊……”
第104章
此時驍王殿下這眉心微皺的猶豫神情, 顯露不多,隻半分,但於本場商談而言, 卻就好似大菜出鍋前那一小撮提味的鹽, 簡直出現得恰到好處, 瞬間令整張飯桌都生動有味起來。彎刀銀月族的人果然跟著撲通撲通掉進鍋裡,主動開口詢問:“王爺可是有什麼話想說?”
高林心想, 什麼叫瞌睡有人遞枕頭。
“鑄造這把劍的人,名叫宋長生,他是整個大琰最好的鑄劍師。”梁戍道, “不僅有這把破軍, 他在過去的十幾年裡, 幾乎將所有歷史上有名留下的刀劍都一一設法還原, 引得武林眾人競相追捧,人人求劍,幾乎踏平了宋宅的門檻。”
“若隻是因為眼下忙不過來, 那倒無妨。”老者道,“我們可以等到宋先生有空為止。”
“眼下宋先生還真是不忙。”梁戍放下茶杯,“並且他人就在軍營。”
“當真?”一旁的婦人面露喜色, “那可真是再好不過。”
高林嘖嘖搖頭,天真, 太天真,還是沒見過我家王爺在西北挨個薅富戶的名場面,看吧, 他馬上就要給你演。
至於具體演什麼, 其實內容也沒有很離譜,隻是將宋長生此生因為白福教所受的苦難, 全部復述一遍而已,不過復述完之後,驍王殿下又額外多加了幾句補充強調,他長嘆一聲,萬分遺憾道:“宋先生在妻子亡故之後,便將所有寶劍都投入熔爐,化為鋼水,並發誓餘生都要以鏟除白福教為己任,可惜中原武林,就這麼失去了一位鑄劍師。”
“原來如此啊。”老者眉頭微皺。
正被柳弦安抱在懷中的小女孩小聲問:“那鑄劍師不鑄劍,武林眾人不是就少了許多武器嗎,他們就沒有辦法去打白福教的壞人了。”
“鑄劍師並非完全不鑄劍,隻是不再做江湖中人的生意。”梁戍伸出手指,撥弄了兩下她發髻上的小球球,“你這個問題問得極有道理,聰明。”
小女孩被誇得不好意思起來,受到鼓勵,又繼續問:“那他要做誰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