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擅長制蠱, 又擅長用語言操控人心,發展教眾的速度遠超其他弟子,也因此獲得了當時教主的賞識, 很快就登上高位。
“木轍對朝廷恨之入骨。”
但這種恨意,並不是像尋常人那樣時刻顯露, 大吼大叫要替父母族人報仇,而是默不作聲地陰在骨子裡,他像一條毒蛇, 在這天高皇帝遠的邊陲諸城裡, 日復一日,慢慢啃咬著大琰的根基, 又或者說是像一塊霉斑,一寸一寸侵染著原本蔚藍的天。
倘若馳騰的供述沒有誇大,那現在西南乃至大琰全境,白福教弟子的數量,遠比朝廷預估的要更多,但具體多到何種地步,馳騰也是不清楚的,這些年來,他主要負責的任務,一是賺錢,二就是訓練出一支“精良軍隊”……也當真努力了,自認成果卓著,隨時都可隨教主北上擒王,但還是被梁戍一夜鏟平,可見確實沒精良到哪裡去。
白福教的武力,與梁戍所率的大琰軍隊比起來,其實不值一提。所以說,古往今來的邪教都一樣,來硬的不行,主要惡心在連蒙帶騙地控制無辜百姓。
高林問:“木轍可有妻子兒女?”
馳騰搖頭:“沒有,他雖收養了烏蒙兄妹,但並未將他們當成子女,隻是兩件趁手的工具。”
“那幅畫像,不是他的妻子?”
“不是。”
畫像中的女子名叫盈玉顏,那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木轍隻有十八歲,剛剛從南洋回到大琰,奉當時教主的命令,前往秦陵城一帶發展教眾,卻不小心被朝廷察覺,遭到官軍追捕,木轍倉皇之中逃進一處青樓,被一名娼妓所救,在那間春香閣裡,一躲就是半個月。
在這半個月裡,兩人或許發生了一點什麼,又或者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木轍卻因此對盈玉顏動了心,不過當時城中風聲正緊,他不敢多待,加之盈玉顏當時正受追捧,鸨母獅子大開口放出話,哪怕是一座金山也不賣,木轍一時湊不夠替她贖身的錢,便隻有暫時離開秦陵城,打算等有機會再回去。
“但時隔一年,等他再回去時,那名娼妓卻已經不在秦陵城了,據說是自己給自己贖了身。”
“木轍沒有找到她?”
“沒有,他一直在找,卻一直沒有找到,直到十三年前,他帶回來了一名十五歲左右的少年,眉眼與畫中人幾乎一模一樣,我們都猜測,那或許就是盈玉顏的兒子。”
“鳳小金?”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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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小金當時病得很嚴重,所有大夫都說得準備後事,木轍卻硬是用蠱術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保住了命,也保住了十五六歲的容顏,這麼多年來,五官一直沒有變過。馳騰繼續道:“木轍為他請了最好的武師,也給了他在白福教獨一無二的尊榮地位,但是鳳小金卻像是對所有事都沒有興趣,這麼些年,也就與烏蒙兄妹關系親近些,他是看著那兩個孩子長大的。”
高林又問:“白福教和當年王城譚府的滅門案可有關系?”
馳騰沒聽懂:“什麼譚府?我不知道。”
“罷了,接著說說鬼童子吧。”高林手中握著長鞭,在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敲,“一共養了多少?”
馳騰道:“兩千。”
兩千個天真無邪的孩童,被定格在了本該最無憂的年紀,一想起這件事,站在一旁的苦宥就恨不能將這群人千刀萬剐。馳騰可能自己也知道這暴行實在駭人聽聞,急忙道:“我並不管這些事,也並不通蠱術,都是木轍所為。”
“為何要急於將鬼童子放出來?”高林繼續問,“你們理應知道,那些孩子並不會是駐軍的對手,居然還專門挑王爺在的時候。”要說是純粹惡心大琰一下,那這代價未免有些過高。
馳騰喘著粗氣答:“因為、因為木轍想誘駐軍進林。”
……
灑滿星輝月露的山道上,梁戍一手握著韁繩,另一手抱著懷中已然睡著的神仙,慢悠悠地往駐地走,能將螞蟻也踩死的那種慢悠悠。明日又要繼續處理一堆軍務,今日算是他難得給自己放的一天假,自然想將這段時光延長再延長。
“唔……”柳弦安被他晃醒,很不滿意地擰了一下,差點將自己給擰下馬背。
梁戍一把將人兜住:“你也就仗著身後有我。”
“倒也不是。”柳弦安迷糊地回答,“沒有王爺我也睡。”
“那要是掉下去怎麼辦?”
“掉下去就掉下去嘛。”
“……”
睡仙在面對許多事時,都是“這樣可以,那樣可以”,哪怕是從馬背上掉下去,也行,可唯獨在面對驍王殿下的自我推銷時,往往心裡發怵,不太可以——雖然他其實也是想可以一下的,但想起夢境中層層裹在身上的湿膩,以及床榻間手臂極為酸痛的那一回,就又覺得暫時不可以也可以,實在是太累了,現在這樣挺舒服的,而且大哥也還在。
“和你大哥有什麼關系,他又不與我們同住一屋。”
“你不要說這件事。”
梁戍偏要說,不僅要說,還要調戲,調戲得睡仙連連嘆氣,最後幹脆自己踢了一腳馬腹,一溜煙竄回營地。
“王爺。”一名副官正在路邊等他,“高副將已經審完了馳騰。”
“如何?”
“收獲頗豐。”
既然頗豐,柳弦安也便跟過去一起看,他翻閱著手中厚厚的口供,道:“雖說馳騰對譚府的滅門案一無所知,但我還是覺得先前我們的推測沒有錯,而且剛好能和這段往事對應上。”
在木轍離開秦陵城後,盈玉顏遇見譚曉忠,兩人有了孩子,盈玉顏便給自己贖了身,但是出於某種原因,她卻並沒有能順利前往王城投奔情郎,拖著孩子無法生活,隻有嫁給了那脾氣暴躁的豆腐佬。
在盈玉顏病逝後,八歲的鳳小金先是殺了豆腐佬,在外流落兩年,被大倉山的匪首認為養子,在東南待了四五年,搶了由譚曉忠押運的賑災錢糧,後又發生了譚府滅門案。
“鳳小金一直不肯承認他殺了譚府上下,”柳弦安猜測,“那這件事會不會是木轍幹的?依照他對盈玉顏的迷戀程度,肯定對譚大人恨之入骨。”
梁戍點頭:“有可能。”他這些年一直在追查這件舊案,對譚曉忠的履歷能倒背如流,在二十九年前,譚家子弟的確去秦陵城遊過學。
柳弦安繼續看著口供,驚奇道:“密林深處還生活著另一個部族?”
高林道:“反正馳騰是這麼供的,他還說這回木轍放出鬼童子,就是想誘使我們的軍隊進林。”
這片密林,因為瘴氣深重,一直是木轍用來存放金銀財寶的倉庫,雖說駐軍就近在眼前,但他篤定這裡絕對是最安全的地方——還真賭對了,十餘年來,林中一直風平浪靜。
但是三年前,珠寶卻被人在一夜之間搬空了!密林西側是蜿蜒的大琰軍隊,東側入口的機關安然無恙,而南北兩側都是無邊瘴林,按理來說絕不該發生這種事,金銀怎會像露水一樣蒸發?木轍因此勃然大怒,親自率人進入密林搜尋,最後竟在南側的林地中,發現了部族生活的蹤跡。
“他們還短暫地交過手,對方功夫極高,木轍不但沒有找回失物,反倒被打斷了手臂。”
柳弦安道:“所以木轍就專門挑王爺在的時候,放出了鬼童子。”駐軍不可能對這種詭異的童蠱置之不理,誰也說不清林子裡還藏著多少個,想要徹底清除,就隻有將軍隊一寸一寸地開進去,這樣藏在其中的部族也就無所遁形。
“無論是我們吃虧,還是對方吃虧,對木轍來說都是筆好生意。”高林道,“畢竟那些孩子對於他,隻是無足輕重的一步棋。”
不過這一步棋,目前看來是白下了。
在一個薄暮時分,馳騰在駐軍的押解下,站在林地深處吹響了一枚特制的玉哨。
哨音傳得綿綿悠長,似風卷過林稍,帶得萬物沙沙碎響。
柳弦安站在營地的邊緣,也在專心致志聽著這婉轉的樂聲。
柳弦澈問:“他們就是以此來訓練鬼童子的?”
柳弦安道:“嗯。”
遠方隱隱傳來軍令喝聲!
無數鬼童子從四面八方跳了出來,黑漿般湧向哨音的方向。
馳騰面色發白,抖若篩糠,吹得斷續不成調。
高林微微閉了閉眼睛,咬牙下令:“殺!”
流箭帶火,“嗖嗖”劃破長天。
慘叫聲混著皮肉被燒焦的味道,以及噼裡啪啦燃燒著的空林。
火球滾動,是地府才會有的景象。
最後由一場大雨籠罩了整片山崗。
雨停之後,山下的村民們自發縫制了許多五顏六色的小衣服,掛在樹枝上,風吹過時,就像是有一群輕盈活潑的小姑娘,正在那裡翩翩起舞。
常小秋看著被燒得焦黑的林地,問:“這裡將來應該會開滿花吧?”
阿寧點頭,篤定無比:“肯定會。”
常小秋抱劍靠在樹上,眉眼低垂,看著頗有那麼一點梁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