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戍手下一頓,深覺自己還是人太年輕,話說太早。打回來當然可以,但打回來之後,自己將來能不能再進白鶴山莊的大門,這就是個很大的問題。他仔細替他纏好繃帶,免得將藥膏蹭到別處,又把人摟緊:“不如這樣,我去告訴你大哥,從今之後,人就歸驍王府了,哪怕要教訓,也該本王親自來,由不得旁人插手。”
柳弦安覺得這話很沒有道理,因為原本隻有爹和大哥能打自己的,現在倒還多了一個,於是斷然拒絕。梁戍笑著壓住他:“別動,我先替你將面具摘了,松快松快。”
柳弦安躲開:“現在卸什麼,我還想讓大哥看看驍王府易容的手法,他肯定感興趣。”
“阿寧也有易容,你大哥何必非看你不可。”梁戍命令,“頭抬起來。”
先前倒也罷了,現在既已見過柳大公子,再與這麼一張臉親熱,哪怕驍王殿下再能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也實在瘆得慌,於是強行將易容揭了,掌心捧著那微涼的面頰,低頭正欲親,柳弦安卻已經“蹭”一下站了起來。
“王爺。”柳弦澈出現在門口,“方便進來嗎?”
他手中捏著一罐藥膏,顯然是來給弟弟上藥的。柳弦安將手藏到背後,柳弦澈用餘光瞥見,眉心稍擰,你躲什麼?
柳弦安卻覺得自己躲得很正常,因為驍王殿下的包扎手法,簡直和西北大營的風一樣粗狂,一點都不精細,比白鶴山莊裡的燒火小廝還不如,大哥肯定是看不中的,所以得藏拙。
梁戍將柳弦澈讓進來,又差下人去泡茶,問道:“柳大公子打算何時動身前往駐軍城?”
柳弦澈答:“明天一早。”
“明早?”梁戍道,“明天是年三十,柳大公子難道不留下,與小安一起吃頓團圓飯嗎?”
柳弦澈搖頭:“飯時時都能吃,看病要緊。”況且此番病的還是西南駐軍的總統領,身居要職,肩負重任。他繼續道:“這一路,我也聽了許多由白福教一手挑起的禍事,那完全就是一群喪心病狂的瘋子。”具體瘋到何種程度,據說在信徒中已經有聖女令傳出,說苦宥是邪神之首,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從眼到耳再到手足,都該被架在烈焰中焚燒,誰若能做到,賞金萬兩。
這種時候,倘若苦宥恰好目盲,豈不是更給那群邪徒打開了編故事的口子。柳弦安是替苦宥看過診的,知道對方的金盲症已十分嚴重,的確應當及早診治,便沒有再挽留。不過因為自己還需要留在這裡繼續假扮大哥,好引誘目標進網,便道:“那大哥就易容成尋常商販吧,我新學了一套制人皮面具的手法,熟練得很。”
在家中能躺絕不坐的懶蛋弟弟,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既會這個又會那個,話多了,也活潑了。對於這份變化,柳弦澈心中還是頗為欣慰的,同時在這份欣慰中,又夾雜了對過往二十年的困惑,以及一絲源於失察的愧疚。
他向來是個嚴肅寡言的人,但現在卻也有許多話想同弟弟說,於是拱手,客客氣氣道:“王爺,若沒有其他事,我還有些家事要同小安講。”
梁戍拍拍柳弦安的後背:“我就在院中。”
Advertisement
言下之意,若你大哥又要打你,別傻挨著,記得喊人。
柳弦澈看在眼中,沒料到自家弟弟與驍王殿下的關系,竟然已經親近至此,不過他此番沒料到的事情多之又多,這一件也排不到前頭,不必先問。坐下之後,拉過柳弦安的手看了一眼,果然不滿地皺眉,將繃帶三下五除二拆了,換一個更輕便靈活的包扎法:“還疼嗎?”
柳弦安道:“有一點。”
“爹也不知道你懂醫術?”
“不知道。”柳弦安趴在桌上,隻將手伸直,“我沒有特意說,說了爹也不會信。”
他隻是在陳述事實,柳弦澈卻聽得手下一頓,嘆氣道:“是我們太過武斷,平日裡對你的關心不夠。”
柳弦安頗為豁達地接了一句,啊呀,無妨的,道不同。
柳弦澈將繃帶捆扎緊:“你是哪一條道?”
柳弦安答,無為而尊的天道。
“那我呢?”
“有為而累的人道。”
天道人道,相去甚遠嘛,柳二公子在這方面是很看得開的,畢竟大家思想境界極不相同,也不必硬求相融。柳弦澈聽他神神叨叨地扯天扯地,熟悉的頭疼感再度襲來,但心中卻無端踏實了半分,覺得糟心弟弟還在,並沒有因為這次遠行而被全部帶走。
他道:“既懂醫術,往後就自己上藥,別再勞煩王爺。”
柳弦安敷衍地“唔”了一聲。
“我看王爺待你極好,似乎並不像傳聞中那般不近人情。”柳弦澈又問,“你與他相處多日,可有受什麼委屈?”
“沒有。”柳弦安道,“半分委屈也沒有,王爺顧了我這一路的吃穿用度,還送了許多東西給我,有大氅、被褥、茶壺、一套碗,以及大哥此時正坐著的墊子,全是王爺送的。”
柳弦澈十分莫名其妙,這都送了些什麼奇怪的東西,不過因為聽起來實在很不值錢,他也就沒有再提醒弟弟不可隨意收禮,隻又叮囑了他一番醫術方面的事。
這種相處方式,對兄弟兩人來說都是十分新鮮的。畢竟在白鶴山莊時,一個看一個頑劣懶惰,一個更是看了另一個就想躲,並沒有幾分溫情脈脈的回憶。可此番久別重逢,心中那點有關親情的掛念就都被勾了起來,一起說著話,直到阿寧來喚兩人吃飯,才發覺竟已到了掌燈時分。
飯桌上也熱鬧得很。臨近年關,家家戶戶最不缺的就是好茶飯,這一晚也能勉強算作除夕,鍋裡咕嘟咕嘟煮著酸湯魚,柳弦安手上還纏著繃帶,吃飯不方便,阿寧便替他摘魚刺,柳弦澈也用一把小銀刀仔細剔著排骨,但兩人誰的動作都沒有驍王殿下快,這頭還在忙,另一頭,柳二公子面前的碗裡已經堆出了一座山。
“不愛吃。”
“不愛吃也要吃,就吃一口。”
“……”
柳弦安不甘不願地咬了一口鴨子,柳弦澈先是瞥了一眼,沒在意,但等他再瞥第二眼時,突然發現那半隻被咬過的鴨腿,不知何時竟被轉移到了驍王殿下碗中,頓時萬分詫異,但看兩人神情卻又都自如得很,便暗自思索,難不成自己方才是看花了眼?
然而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柳二公子也並沒有很消停,要吃這個,不吃那個,阿寧忙,驍王殿下居然也跟著忙。
這頓飯吃得柳大公子稍稍有些消化不良,飯後在院裡走了好一陣。阿寧趴在窗戶上看了一會兒,然後回頭緊張兮兮地問:“公子今晚總不能同王爺宿在一處了吧?”
柳弦安其實覺得都行,都可以,因為大哥遲早是要知道的,不在乎早點晚點。阿寧聽得臉都皺巴了,不行的,這個真的不行,公子今晚還是老實一些吧,否則可能就不是挨一頓手板這麼簡單。
不過也容不得柳二公子亂跑,因為在就寢前,柳大公子抱著枕頭準時來敲門,看架勢是要與弟弟徹夜長談。柳弦安呵欠連天,盤腿坐在被子裡,困得不行,想睡,柳弦澈靠在一旁,不熄燈火,隻問他:“晚上的鴨腿好吃嗎?”
柳弦安答:“不好吃,又幹又柴。”
柳弦澈手一握拳,盡量面不改色,心平氣和:“既然不好吃,為何要給王爺?”
“不是我給的。”柳弦安倒回床上,扯過被子將頭一捂,迷迷糊糊地答,“王爺自己夾的。”
第84章
白鶴山莊的日常規矩已然算少, 但規矩再少,將筷子伸進旁人碗中也是萬萬不被允許的,而皇家貴族的規矩想來隻會更加嚴苛。柳弦澈看著睡覺姿勢極度不雅, 裹住頭露著腳的弟弟, 將被子往下一扯:“腿收回去。”
柳弦安迷迷糊糊地敷衍, 答應得爽快,身體卻動也不動。柳弦澈問:“王爺平時也準你這麼睡?”
“嗯。”已經半隻腳踏進夢裡的睡仙回答, “準的。”
說完這兩個字,他便沒心沒肺地睡著了,將被子一卷, 準時去三千世界裡會周公。留下柳弦澈心情極度復雜, 如同全山莊的藥材都被切碎混合的那種雜, 亂而苦, 心痛,氣不打一處來,以及一份“怎會如此”的震驚。
手邊沒有戒尺, 他便沒有再打弟弟,隻糟心地呼出一口氣,在夜色中皺緊了眉頭。
一皺就是一整晚, 直到天亮前才眯了一會兒,也沒睡踏實, 沒多久就被透進床帳的亮光和房中的動靜驚醒。睜開眼睛,見桌邊趴著一個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提壺倒茶, 像是不想鬧出太大聲響。
“小安, 你過來。”
“大哥。”柳弦安放下手中茶壺,也端了一杯溫水給他, “時間還早,能再睡會兒。”
一邊說,一邊打著呵欠爬上床,扯起被子想往裡鑽,被面攢金繡銀,與白鶴山莊樸素淡雅的寢具截然不同,柳弦澈便問:“被子是王爺送你的,那你自己的被子呢?”
柳弦安帶著濃厚的困意回答,我的被子在王爺那兒,他要蓋。
柳弦澈耳鳴更甚。此等事情他雖已聽說許多,並不覺得大逆不道,但家中父母不知,兄長不知,該有的禮數一樣沒有,人就已經在外頭私定終生,還將最貼身的物件都換了,如此放浪,著實該打,還該兩個一起打。
柳弦安渾不知自己已經替驍王殿下賺了一頓戒尺,將床帳放下來,道:“大哥也再睡會兒吧,王爺會差人準備好車馬,不必操心。”
柳弦澈眼下聽不得“王爺”兩個字。他對梁戍了解而又不了解,了解是了解對方的戰績與地位,不了解是除了戰績與地位,餘下種種皆不了解。傳聞裡殺人如麻的鬼見愁,還是皇族,哪家長輩能放心結下這門驚世駭俗的親?
於是睡得正香的柳二公子,就被一巴掌給打醒了,他稀裡糊塗坐起來,茫然得很。柳弦澈問:“你與王爺究竟是何關系?”
柳弦安看著大哥山雨欲來的古板臉,深深嘆了口氣,看吧,我就說根本就沒有必要隱瞞。他握了握還微微腫著的右手,覺得左手八成也要遭,但還是勇敢地一五一十承認,敬重愛慕,餘生都要相依相伴的那種關系。
他繼續說:“我還邀請了王爺,在西南安穩後,同往咱們家的後山泡溫泉。”
柳弦澈雖早有準備……也不算很早吧,就準備了一夜,但此時仍然頭很痛,溫泉不溫泉暫且放到一邊,他問:“你對他有多了解?”
“不算很多,但也不少。”柳弦安道,“這事不著急。”
不著急,因為還有漫長的餘生能慢慢完成。倘若一眼就將意中人看透,那多沒意思。他耐心同大哥解釋,就像一本書,得一頁一頁去翻,越到後頭才越有趣。
柳弦澈氣道:“你這時候倒學起普通人翻書了。”小時候那一目十行,甚至是一目百行的哗哗架勢呢?
“反正王爺肯定不是傳聞中那樣。”柳弦安道,“不殘酷暴戾,更不以殺人為樂。他駐守西北許多年,好不容易邊關安穩了,又要治理白河水禍,趕來這西南清剿邪教,很辛苦的,還很危險。”說著說著,把自己給說心疼了,便道,“王爺也有心疾,是早年戰場受傷,又沒有好好休息,落下的病根,雖不嚴重,但大哥若有好的補藥,記得給我。”
伸手伸得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