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翼啊,我們在西北時也造過類似的東西,倒的確能用。”高林道,“可也隻能在短距離、低空時使用,像這種從高高險峰往遠處城池中飛的……恕我直言,似乎不大現實。”
“所以才要選在十月初三,那天會刮大風。”柳弦安道,“風向對我們有利,能事半功倍。”
“僅靠著風去控制方向?”
“啞鷲上設有方向輪。”柳弦安覺得解釋起來太麻煩,幹脆說,“不如我先畫一張圖紙。”
高林依舊覺得匪夷所思,還想再問問《天工錄》到底是本什麼神書,靠不靠譜,卻被梁戍揮袖擋到了一旁。護衛們端來一張破破爛爛的神龛當案幾,又取出蠟燭點燃,柳弦安盤腿坐在蒲團上,提筆很快就勾勒出了風翼雛形。
畫到一半,一縷風飄了進來,吹得光影跳躍,柳弦安正欲放筆去將蠟燭挪一挪,梁戍已經伸出手,替他護住了那點微弱燭火。
高林在旁伸長脖子看,他雖然早就知道柳二公子深藏不漏,但也僅限於醫者領域,還從來不知道四萬八千歲與萬卷書冊的故事,所以此刻的震驚程度不亞於見到真的神仙,怎麼會有一個人既通地理又知機關,還跟個軍師似的,能準確無誤說出十月初三青陽城要刮什麼風,他不是從來不出遠門嗎?
柳弦安將畫好的圖紙交給梁戍,呵欠連天。
“去睡吧。”梁戍將他歪斜的衣領整好,“我先看,有不懂的,明早再問。”
“好。”柳弦安睡眼惺忪,“王爺也早些休息。”
說完就躺回稻草床上,睡得比昏更快。阿寧對此見怪不怪,手腳麻利地端來一盆水,擰了湿帕替他擦臉擦手,又將人扶起來,捏開下巴,大聲叫:“公子漱口!”
柳弦安夢遊一般接過牙具,刷得十分熟練,刷完接著倒,全程不見睜一下眼。
高林看得羨慕不已,這睡覺的速度,哪怕分一半,或者隻分一成給我家常年失眠的王爺也行啊,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梁戍看了差不多大半夜的圖紙,直到天明方才合上眼,稍微休息了片刻。等柳弦安睡醒時,整支隊伍已經先行出發了,連阿寧也不在,隻有驍王殿下守著仍有餘燼的火堆,於是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難道我又睡成了打雷進賊都不肯醒?
見他隻睜著一雙眼睛不說話,梁戍伸手,在他額頭上敲了敲:“出來。”
“本來就在外頭。”柳弦安回過神,“其餘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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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走了,玄蛟腳程快,追他們不成問題。”梁戍道,“看你睡得實在香甜,不忍打擾,我們晚一些出發也無妨。”
至於具體有多香甜,身體側蜷著,呼吸聲很細,睫毛垂覆,在眼下投出一道月牙形的影,唇紅而潤,有些湿,用手指觸碰時,像是在摸御花園裡小貓的鼻頭。
於是其餘所有人便都被驍王殿下趕出了廟。
柳弦安並沒有夢到這一切,他使勁伸了個懶腰,自己爬起來擰了帕子擦臉,又問:“那張圖紙——”
“看懂了。”梁戍說,“先造一批試試。”
柳弦安點頭:“好。”
“好”完就接著漱口,從容不迫,淡定沉穩,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襯託得高副將越發沒見過世面了——他在早上時,曾瞪著兩隻驚訝的大眼珠子,差不多重復了十幾遍“真看懂假看懂”,以及另外十幾遍“這精巧細活王爺怎麼能看得懂”,活像個聒噪的傻子,若不是因為軍情緊急需要人手,此人現在可能已經被驍王殿下發配去了晉州挖煤。
一行人晝夜兼程,終於在這一日的薄暮時分,追上了呂象的大部隊。
玄蛟停在山頂一處巨石上。
梁戍收緊馬韁,柳弦安從夢裡醒來,稀裡糊塗一起往下看。隻見在白霧與雲環下,一支龐大的隊伍正在山間蜿蜒前行,雖然沿途已經見識過了呂象的種種“豐功偉績”,但這支隊伍本身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列隊整齊,行進速度也並不慢。
“爛船還有三斤釘,總不能一支軍隊裡,絕大多數都是廢物,呂象多少得顧忌到皇上。”高林道,“至於來路我們遇到的那些爪牙,之所以個個吃得肥頭大耳,是因為他們十個有九個半都是有靠山有關系的,否則撈不到收軍糧的肥差。”
隻是這回命中該絕,被一嘟嚕全部拎了出來,好日子也到了頭。
山下,呂象問:“距離三水城還要走多久?”
“回統領,還得要一個半月。”副官道,“若加快速度——”
“加什麼快速度,現在已經夠快了。”呂象擦了把腦門上熱出來的汗,“萬一我們到三水城了,王爺還沒到,那這場仗豈不是要你我親自去打。所以路要趕,但別趕得太快,明不明白?”
“是,明白。”副官又試探道,“但眼下還有一樁事,派出去徵糧的隊伍沒回來幾支,回來的也沒帶多少糧食,可要再多派人手,擴大徵收範圍?”
“真沒收回來,還是假沒收回來?”呂象斜眼打量,“怎麼,你又有哪個親戚想謀職位?”
副官被點破小九九,隻能嘿嘿訕笑,呂象平時也不想管他這三兩小事,但今天可能是趕路趕乏了,也可能是想到王爺要來,心中煩躁,總之突然就想管一管,於是罵道:“你小子借著這次機會吃了多少,連曲裡拐彎的八輩親戚都要塞進來,竟還沒個夠?”
“沒有沒有,當真沒有。”副官慌忙認錯,呂象又訓斥兩句,瀉了心中火氣,這才準備繼續前行,結果卻有前哨來報,說路被人給擋了。
呂象忙問:“可是叛軍?”
“不像。”前哨道,“隻有二十餘人。”
“什麼混賬東西,竟敢阻攔軍隊。”呂象松了口氣,副官卻緊張三分,想著該不會是哪裡的窮漢被徵了糧,所以心中不忿,結隊跑來告狀了吧!於是自告奮勇,率人前去探究竟。
柳弦安看著從白霧中疾馳而來的一小支隊伍,道:“那似乎不是呂象。”
梁戍問:“這你也能掐算出來?”
“沒有掐算,是看衣服。”柳弦安解釋,“也能看看長相。”
肥頭大耳,油光滿面,和那些收軍糧的兵痞長得如出一轍,模子都印不出這麼齊整。
第39章
副官這時也看清了, 擋路的隊伍並不是流民,但似乎也不像叛軍。山間此刻仍有未散的雨霧,視野極模糊, 於是他隻有使勁伸著脖子往前瞅, 活像一隻疑惑的王八。
因為有雨, 所以柳弦安裹了一件白色鬥篷,還兜著頂帽子, 將頭臉遮住大半,隻露出一雙眼睛,副官其實是什麼都看不清的, 但越看不清, 他就越好奇要看, 那叫一個全神貫注, 居然硬是沒留意到馬背上還有一人。
高林也是服了這草包。
眼見對面的馬隊越來越近,玄蛟警告性地在原地踱了兩步,它本就生得膘肥體壯, 被雨霧沾湿一層之後,越發顯得毛色黑亮,堪比化蛟之後堅硬的鱗甲, 一聲短嘶,震懾得對面所有馬匹齊齊頓住腳步, 焦慮地甩起了尾巴。
副官猝不及防向前撲去,他趕忙收緊馬韁,有些狼狽地胡亂叫罵:“放肆!你們是何處來的——”嘴裡的話尚沒說完, 身下的馬已經又一顛, 先是將他整個人都斜著掛在鞍上,後又因臂力不夠, “撲通”滾落在地。
柳弦安簡直詫異極了。
你連馬都不會騎?
其餘兵士趕緊將自家副官扶起來,其中有一個馴馬師出身的,看出端倪,哆哆嗦嗦在他耳邊提醒,那黑馬似乎就是神駒玄蛟。
“玄什麼……”副官還在惱羞成怒中,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話都說了,才“轟隆隆”一驚,帶著發麻的神經戰戰兢兢抬起頭,這回是總算看到了玄蛟上宛若天神的另一個人,頓時膝蓋都軟了,倒正好方便跪:“驍驍驍……驍王殿下。”
高林懶得多言,隻道:“去叫呂象來。”
“是。”副官連滾帶爬地上了馬,沒一句多問,一溜煙似地就跑,氣都不歇一口。
呂象還在等消息,突然就見他灰頭土臉地跑回來,臉色煞白,渾身一股臭氣,竟是被嚇得尿了褲子,心裡也就猜出攔路隊伍的來歷,隻怒罵一句“沒用的廢物,盡給我丟臉”,便一腳將副官踢開,自己整理好甲胄,又點了一支親兵,去迎驍王殿下。
這時細雨已經停了,柳弦安想將帽子取下來,卻被梁戍給扣了回去,還隨手將帽檐拉得更低:“睡你的覺,少看些髒東西。”
“……”
匆忙趕來的“髒東西”收緊馬韁,倒頭就拜:“末將參見王爺。”
“起來吧。”梁戍道,“上馬,先說軍情。”
“是。”呂象對此早有準備,他畢竟是世家大族出身,年輕時也自詡為王城一景,儀容姿態和嘴皮子都能拿得出手,至少看起來是不像個草包的。他將打好腹稿的說辭八分假兩分真地拋出,真是真在黃望鄉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假則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失職。
不過梁戍也沒打算在這種時候與他算賬,隻問:“呂統領預備怎麼打?”
呂象答:“擒賊先擒王,先攻三水城。”
梁戍從高林手中接過一個牛皮卷,隨手丟給呂象:“傳令下去,大軍在佛崖改道,改攻青陽城。”
“是!”呂象接住牛皮卷,打開之後,半天沒看明白,“這些木材、牛皮和精兵,全部要在五日內備齊?”
“有問題?”
“沒有。”
呂象不知根底,不敢多問,隻能硬著頭皮接下這活,陪梁戍一路回到軍中。
而駐軍在見到驍王殿下之後,士氣立刻高漲數倍不止,柳弦安能明顯地感知到這一切,若說先前的軍隊是一塊堅硬的鐵石,那麼現在就是在鐵石之外,又裹上了一層滾燙的巖漿,照得整片天空都是紅而亮的。
副官惴惴不安了好幾天,見驍王殿下似乎並沒有要找自己麻煩的意思,一天到晚隻撲在軍務上,慢慢也就把心放回了肚子裡,自我安慰打仗哪有不收糧的,自己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犯不著如此疑神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