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車馬還要一陣子, 柳弦安等得無聊,便帶著阿寧一起去探望小桃花。她已經恢復得很好了, 正坐在院中曬著太陽,順便幫娘親整理絲線,見到柳弦安進門, 喜得丟下筐就站了起來:“柳神醫。”
桃花娘好不容易整理完的絲線, 此時又亂做一團,她笑著罵了小丫頭一句, 便趕著去廚房準備茶水和燒雞,說是剛剛才滷出鍋。驍王府的幾名護衛也遠遠跟著,見桃花隻往柳弦安身邊湊,笑得一雙圓眼睛都成了彎月,忍不住就感慨,這幸虧柳二公子平時不愛出門,否則若勤快起來,打馬倜儻從東走到西,估摸從四歲的奶娃娃到四十歲的嬸嬸都逃不脫,那旁人哪裡還有活路可走。
但其實桃花志不在嫁美男子,她是在嘰嘰喳喳地問行醫之事。
“你將來想當大夫,那很好啊。”阿寧笑著說,“白鶴醫館在常安城有一家分館,三個月後就會有一場選拔,都是和你差不多大小的娃娃,報名就有機會被選中,不過學醫是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桃花說,“就想和柳神醫和阿寧哥一樣,治病救人。”
柳弦安覺得自己其實不算大夫,更別提神醫,但也沒有糾正,主要還是因為懶,懶得解釋。稱謂嘛,虛得不能再虛的東西,濟世神醫也好,嗜血煞神也好,隨便叫。
他對白鶴醫館的選拔流程一無所知,甚至也是聽阿寧剛剛說完才知道哦,原來還要選拔啊。這種水平當然是幫不到桃花的,隻能靠阿寧,所以柳二公子又開始神遊,從幻境中摸出一張大得無邊無界的紙,打算畫出一座同樣大的無邊無界的宮殿,將來好送給驍王殿下。
他窮極自己所有浪漫的想象力,小心翼翼落下第一筆。而跟隨他的動作,不斷有金光閃閃的磚石與剔透玉瓦自高空紛揚落下,又如無縫天衣般相互拼合,高高的穹頂阻斷了飛鳥通途,沉沉的香氣彌散在四野之間,蛟龍俯衝盤旋於柱,這座華美的宮殿被遙遙建在群山之巔,裡頭甚至還有一汪很大很大的溫泉,如同浩瀚無邊的海,如果驍王殿下願意,他甚至可以和鯤共浴,與鵬同遊。
柳弦安對這個雛形比較滿意,他背起手,還沒走上兩步,耳邊卻傳來“砰”的一聲!
“柳神醫!”
阿寧趕緊站起來,張開雙臂擋在自家公子面前:“你是何人!”
驍王府的護衛也迅速趕過來。
“柳神醫!”來人是一名二三十歲的婦人,懷中還抱著一個奶娃娃,她跪地哭道,“還請神醫高抬貴手,給我家哥哥和相公一條活路。”
柳弦安剛從宮殿踏回現實世界,冷不丁聽到這麼一句,不是很明白。他覺得自己的手似乎並沒有按在對方的家人頭上,又談何“高抬”,便讓阿寧先把人扶起來。
桃花娘給婦人搬了個板凳,見柳弦安像是一頭霧水,對此並不知情,便小聲解釋:“她的男人和哥哥也曾經因為蠱毒,在大坎山上治病,叫宋麻和周餘錢。可後來不知為何,病沒治好就被官兵扭送下山,進了大獄,這兩天聽說是被發配至採石場服苦役。”
宋麻和周餘錢,阿寧對這兩個名字有印象,他對柳弦安說:“公子,就是前陣子總是嬉皮笑臉,跟著我們去溫泉的那一伙痞子。我還納悶,怎麼後來人就不見了,問過邱大哥,他也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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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弦安看向驍王府的護衛。
護衛低聲道:“是王爺的命令。”
婦人仍在哀聲哭訴,她並不奢望官府能將人從採石場放回來,但央求至少能替他們取出蠱蟲,否則怕是活不過三月。
護衛上前問:“可要我們先送公子回府衙?”
柳弦安站起身。
婦人見他像是要走,頓時著急起來,可能是因為絕望,又可能是因為憤怒,竟大喊了一句:“普通百姓的性命在王爺與神醫眼中,難道就真的如此賤如蝼蟻嗎?”
柳弦安並未回頭,他邁出門檻,對阿寧道:“從大坎山上抽兩名弟子,去採石場替那些人將蠱蟲取了吧。”
阿寧應了一聲,先一步跑回府衙找人。
驍王府的護衛面面相覷,也摸不準柳弦安此時的心情,但他們琢磨,大夫總歸是心地良善,見不得血腥殺戮的,便主動替自家王爺開脫:“在戰場上,一個軍醫的命,就等同於數百上千將士的命,大家對他們都極為尊敬。柳二公子之於赤霞城,便如同軍醫之於西北大營,那些人竟膽敢戲弄冒犯,若換在軍中,早已被軍法處置,哪裡還有去採石場幹活的好命。”
“看那名婦人實在可憐。”柳弦安慢慢地走著,“她既求我,我便幫她,隻不過我現在救了她的哥哥與相公,她的將來是會因此而更好,還是因此而更壞,誰也說不準,我猜大抵是後者。”
護衛問:“為何?”
“她臉上與手上,還有脖頸處都有舊疤。”柳弦安道,“顏色深淺不同,應該被打了許多回。”
護衛搖頭:“這種男人,還救他作甚,放炮慶祝才是正事。”
“人人所求皆不同。”柳弦安看著天邊白絲絲的雲,“她覺得那樣最好,那就是她的最好,孤兒寡母,送些碎銀過去吧。”
護衛從錢袋裡摸出一錠銀子,遠遠丟給了桃花娘,示意她交給婦人。
柳弦安趕忙道:“我是說等會讓阿寧送。”
“柳二公子不必客氣。”護衛道,“王爺吩咐過,這一路公子有何所需,都由驍王府結賬。”
柳弦安:“……也好。”
下午的時候,石瀚海親自將他們送出了城。
因為這輛車太大,沒法走山道,隻能走官道,所以在路途上要繞一些。柳二公子對此是很無所謂的,反正在家裡也是躺,在馬車裡也是躺,雖然後者的確要更辛苦些,容易腰酸,但好在沒有親爹隔三差五拿著棒子來罵人,兩兩相較,腰酸到底還是要比挨打強。
他裹著被子,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一睡就是整整一路,一路睡回了白鶴城。
山莊一切如故,柳拂書帶著柳大公子去了外地行醫,其餘幾位堂兄弟表姐妹也都不在家,隻有柳夫人與柳南願喜氣洋洋地迎出來,拉著他轉圈看,好,沒瘦,身子骨看著還結實了些。
柳夫人張望:“護送你們回來的人呢,怎麼也沒招呼人家歇一歇?”
阿寧招呼了,還招呼了至少三回,可他們說還要趕著去與驍王殿下會和,一刻都耽擱不得,放下行李就匆匆走了。
“無妨的。”柳弦安伸著懶腰往自己的小水榭裡走,“等王爺處理完手頭的麻煩事,會再來白鶴山莊,那時請他們喝酒休息也不遲。”
“等會兒!”柳南願一把扯住他,“你不是說王爺不想娶我了嗎,他怎麼還要來啊?”
“又不是為了娶你。”柳弦安將衣袖從妹妹手中扯回來,又敲了敲她的腦袋瓜,一臉諱莫如深。
柳南願看著他施施然離去的背影,側頭對母親說:“我哥是不是中邪了?”
柳夫人:“……阿寧!”
正準備腳底抹油的小廝隻好站定:“哎!”
他立在原地,按照柳弦安的吩咐,規規矩矩地說了此行發生的所有事,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跟著驍王殿下去了趟赤霞城,那裡正好有蠱禍,公子便從常安城的醫館裡抽調來了百餘名弟子治病,沒了。
柳夫人埋怨:“誰問你蠱禍的事,我是在問王爺為何突然就不娶阿願了,弦安是怎麼勸說他的?”
“沒怎麼勸說。”阿寧道,“公子就說王城一定還有許多漂亮的姑娘,又說我們的三小姐性格活潑,王爺正好不喜歡太鬧的,他拒絕翡國公主的親事,就是因為嫌對方鬧。”
“好,這樣就好。”柳夫人放了心,這才將小廝放走。阿寧一路跑回水榭,見自家公子果然又躺回了軟塌上,便將他搖醒:“我已經按照咱們商量的說啦。”
柳弦安打呵欠:“甚好。”
小廝坐在他旁邊的地上:“可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公子,你為什麼不說自己也治好了許多百姓,甚至是你發現的蠱毒?莊主與夫人,還有大公子他們若是知道真相,肯定都高興極了。”
“因為麻煩嘛。”柳弦安眯著眼睛說,“那樣就要解釋許多事情,而且他們也不一定能聽明白,東問西問,很累的。”
阿寧撐著腮幫子嘆氣:“行吧,但我還是覺得很可惜。”
柳弦安並不覺得哪裡可惜,他從軟塌上爬起來:“走。”
“走?”阿寧不解,“剛回來,又要去哪?”
柳弦安抄起桌上一把玉扇,“啪”一下打開,興致勃勃地說:“我們去買點好酒。”
第23章
白鶴城的佔地稱不上有多大, 也不處在交通要塞,但因著有白鶴山莊在此,所以依舊發展得異常熱鬧繁華, 全國各地的商販都趕來這兒做生意, 鋪子的價格炒得比金地皮還要高, 花團錦簇文化交融的程度,堪比夢都王城。
此時差不多是吃晚飯的時候, 酒樓裡頭生意正好,茶樓裡的說書人也在準備開夜場,街道上熙熙攘攘, 還有一大群文人, 他們正坐在花臺上與一群歌姬調笑, 以新詩譜新曲, 猜測究竟哪一首會風靡全城,成為新的流行,酒酣耳熱, 琥珀玉光。
最近的白鶴城,每一天都會上演差不多的情景,今天卻有些不一樣, 隻因有人喊了一句:“柳二公子來了!”
“呀!”最先高興起來的是那群漂亮的歌姬,她們扔下酒杯, 赤足踩著地上的錦緞雲紗,用塗滿蔻丹的手握住圍欄,醉醺醺探身往外看。而別處的人也跟著擠到欄杆旁, 甚至還有許多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們應該也不是為了欣賞大琰第一美男子究竟能有多美, 就純粹是瞧個熱鬧,反正大家都吃飽了沒事幹。
柳弦安就在這萬眾簇擁的目光中, 進了一家酒肆。酒肆老板相當有經商頭腦,從柳二公子踏進店門的一剎那,他就知道自己發財的機會來了!於是立刻指揮小工將門半掩,將外頭好奇張望的目光統統阻隔,專心服務一人,又不嫌麻煩地一口氣搬出了十八壇珍藏好酒。
濃鬱的香氣直衝腦髓,柳弦安還沒喝就已經醉了一半,他仔細品嘗挑選,最後選定兩種,一壇烈如西北驕陽,入喉橫衝直撞,另一壇則要稍微柔一些,也更甜一些。老板手腳麻利地封好:“柳二公子不必親自帶走,我這就差人送到白鶴山莊。”
阿寧納悶地問:“兩壇這麼小的酒,也能送貨上門?”
老板笑道:“我原本就要去送泡藥用的黃酒,正好一趟。”
阿寧也就沒有再堅持,付過錢後,就和柳弦安一起出了門:“公子,咱們現在回家嗎?”
“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