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弦安覺得這句話真是不講道理:“那我為何一定要與白鶴山莊一起,就不能獨自前來遊玩做客?”
梁戍湊近:“說什麼,沒聽清?”
柳弦安將聲音提高了些:“我說,我要來西北遊玩做客。”
梁戍看著他笑:“好,什麼時候?”
柳弦安:“……”
沒想好。
作者有話要說:
高副將:所以你們真的都能看到第三個人對吧?
第21章
柳弦安是沒怎麼出過遠門的, 因為懶,也因為沒必要。他已經看完了幾百上千冊厚厚的地方志,從南到北由東至西, 各處山川河流風土人情無不爛熟於心, 閉上眼睛就能自在神遊, 哪裡還用舟車勞頓地再去實地探訪。
從白鶴城到月牙城,就算換上快如閃電的駿馬, 也要走上將近兩個月,而且柳二公子肯定是受不了“快如閃電”的,顛得慌。人還沒去, 鼻腔裡就像是已經被灌滿了夾雜著沙礫的風, 辣得嗓子眼都疼。
所以剛才怎麼就會脫口而出要去西北遊玩的呢?
可能是因為喝多了酒吧。柳弦安目前的狀態處於微醺和醉之間, 的確不怎麼清醒, 而一思考問題,就更暈了,於是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邁著四方步就要往臥房走——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屋頂上站著。
一腳踩空時並不驚慌,坦然直直往下掉,被梁戍一把拎住時也不慶幸, 眼神飄飄乎看向星與雲的最深處,然後長嘆一句,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梁戍不懂,這人究竟是怎麼完完整整地活到現在的, 成日裡不是摔跤就是跳房, 竟也能不缺胳膊不少腿。而柳弦安此時還在感慨自然的廣博,他背起手, 如同站在世界之巔,閉目聽風,睜眼看……看到了驍王殿下。
梁戍問:“你怎麼連醉酒的速度都要比旁人更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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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弦安否認:“沒醉。”
然後就軟綿綿地往地上溜,梁戍這回沒有拉,想看看他究竟意欲何為。結果柳二公子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可能是覺得冷,也可能是覺得硌,於是又爬了起來,茫然四顧,最後深一腳淺一腳地開始到處亂走,走累了,就“啪嘰”往地上一坐,開始與梁戍一同論道。
從萬物產生之前宇宙空寂虛無的狀態,到萬物產生之後的種種矛盾對立,這裡的有是不是真的有,這裡的無又是不是真的無,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
梁戍敲了敲他的腦袋:“叫一個會說人話的出來。”
柳弦安嘟囔了一句,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
意思是,反正你也不懂欣賞,我們沒什麼好講的。
梁戍說:“那我走了。”
柳二公子又要扯住人家的衣袖,若換做平時,他其實是可以從三千重世界裡隨便找一個朋友出來的,並不是非梁戍不可。但現在既然有些喝醉了,世界也就隨之醉了,化為七彩的光暈,實在握不住,也進不去,便隻好硬拉住唯一一個驍王殿下,連手指都攥出了青白的骨節。
“別走。”
梁戍被他扯得坐在地上。
柳弦安長長地嘆了口氣,擺出要長篇大論的架勢來。
梁戍吩咐:“說兩句能聽懂的。”
柳弦安點頭,可以。
然後說:“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大家隻是為了爭一個‘是’字,才劃分出了許多界限。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聖人不以辯為懷,世人卻喜好誇誇其談並以此為耀,王爺以為,這是為什麼呢?”
梁戍仿佛又回到了兒時跟隨那些白胡子老頭聽學的日子。他當時就不懂,為什麼有人能把人話說得如此不像人話,張嘴就像是在念催眠大咒,沒想到如今竟還能噩夢重溫一回。
柳弦安揭曉答案:“完全是因為他們沒有見到‘道’的廣大啊!”
梁戍按住他的肩膀:“道讓我送你回房休息。”
言畢,仗著自己力氣大,不由分說就將人扛回了房。阿寧趕忙把自家公子接到手中,而柳弦安卻依舊捏著梁戍半寸衣袖,扯得那一截布料都松脫了。驍王殿下出門時慵懶奢靡,華貴異常,此時倒像是被野貓撓了全身,肩膀歪斜,袖口的金絲縫線更是亂飛做一團。
阿寧又窘又驚,心想公子怎麼如此丟人,他拼了命地想將柳弦安的手掰開,結果“刺啦”一聲,驍王殿下的衣袖已經斷了半截。
柳弦安將那塊布料往懷裡一揣,自己爬上床睡了。
阿寧已經快要哭出來:“王爺,這……我家公子平時極少喝醉的,今晚實在失禮極了。”
梁戍也被折騰出了一身汗。九十歲老頭窖藏的私貨,竟比西北所有烈酒加起來都要有後勁,可見你大爺始終是你大爺,絕不容年輕人小覷。
柳弦安被這一壇酒燒得說了大半夜胡話,翌日清晨更是頭痛欲裂,躺在床上呆了半天,也隻回憶出那句“去西北遊玩”,至於後頭還發生了什麼,驍王殿下又是何時離開的,則是半點印象都沒有,比水洗過的腦子還要幹淨。
阿寧站在床邊,一臉哀怨:“公子昨晚喝醉了,還扯壞了王爺的衣裳,將碎布揣進懷中,硬要一起睡。”
“等等。”柳弦安翻身坐起來,“硬要和誰一起睡,碎布還是王爺?”
“那當然是碎布啦!”阿寧眼睛瞪成一雙貓眼,震驚道,“公子還想同王爺一起睡?”
“我沒有。”柳弦安松一口氣,又躺了回去,“頭暈。”
“要是被莊主知道這件事,又要拿著棒子來教訓公子了。”阿寧將湿布巾搭在他腦門上,“王爺和程姑娘他們明日就要動身去萬裡鏢局,公子再歇一陣,我們也得在今天下山,一來辭行,二來公子也需向王爺道個歉,再將衣裳錢賠了。雖然王爺八成不會要,但該有的禮數萬萬不能失。”
柳弦安無視絮叨,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塊破布看了半天,不懂自己是哪裡來的神力。他的頭依舊嗡嗡痛著,也就不願再多想了,隻將被子一裹,又開始呼呼大睡。阿寧因為自家公子這沒心沒肺的樣子而唉聲嘆氣得不行,幸好驍王殿下好說話,否則昨晚真不知要如何收場。
窗外,白鶴醫館的弟子們仍在忙碌,不斷傳來的細碎嘈雜悉數入了柳二公子的耳,睡得並不踏實。而一不踏實,就容易做夢,就要往瀑布下的潭子裡跑,但不知為何,這段路此刻偏偏變得尤為漫長,跑到一半四境還起了大霧,人站在中間,越發茫然不知南北東西。
越睡越昏。
下午的時候,阿寧讓自家公子站在床邊,給他強行套上了一身比較新、比較好看的袍子,又把頭發梳整齊。雖然這回出來沒帶什麼衣服,但幸虧柳二公子長得好,隻要不是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總還是賞心悅目的,用來道歉足夠。
馬車在山道上輕快前行,柳弦安喝著水囊裡的銀丹茶,總算清醒了些,但清醒也沒能想起來昨晚發生過的事,他隻記得自己好像是與驍王殿下討論了一會兒天道與人道,這不是很得體嗎?所以並不覺得有哪裡不對。
阿寧:“唉,不想說。”
赤霞城內的情形,已經與眾人初來時大不相同。陰森的死寂早就一掃而空,街道兩旁的攤子一個接一個,酒樓裡頭煎炒烹炸熱鬧非凡,幾個小娃娃正在街上玩,商量著要買個糖人去看桃花,她已經下山了,目前在家中休養。
柳弦安趴在車窗上往外看,餘光突然就瞥見在街的另一頭,遠遠的,一支隊伍正疾馳而過,那是出城的方向。
阿寧也看到了:“公子,好像是王爺他們!大叔,能麻煩你快一點嗎?小心別撞到百姓。”
車夫答應一聲,揮鞭讓馬跑得更快了些,但再快也快不過戰馬,等他們趕到城門口時,已經連滾滾煙塵都散了。
“柳二公子?”石瀚海也站在那裡,見到柳弦安後,趕忙迎上來。
柳弦安跳下馬車,看著城門外空蕩蕩的官道:“這……”
石瀚海解釋:“王爺今晨收到一份加急傳書,似乎是有一家鏢局出了些亂子,便趕過去一探究竟。程姑娘讓我轉告公子,他日有緣再聚。哦對了,王爺還留下了一支隊伍,護送柳二公子回白鶴山莊,隨時都能啟程。”
柳弦安聞言鬱悶極了,雖然他知道梁戍馬上就要走,但明天走和現在走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更何況自己昨晚還喝醉了,也不知在那些醉言醉語裡,有沒有藏著一兩句珍重道別……八成也沒有。
他轉身登上馬車,吩咐阿寧:“我們也回家吧,就今天。”
石瀚海本欲挽留,但他覺得柳二公子似乎心情欠佳,便識趣地沒有再開口,隻趕回府衙,吩咐差役去準備了一輛最好最大的馬車,具體有多大呢,據說曾經是木匠拉衣櫃用的車。
就這,石大人還內疚得很,連連道歉說,本來應該更大的,但時間有限,東西也有限,木匠又還在大坎山上住著,隻能將這現成的好好洗刷幹淨,又鋪了最軟和的墊子。
阿寧趕緊說:“不用這麼大。”這也太大了!
石瀚海卻很堅持:“不,就得這麼大,這是王爺的要求,說來時柳二公子騎了一路的馬,回去就得躺著。除了馬車,還有瓜果點心和一些酒,我也已經備好了,馬上就會送來。”
一直將自己關在房中的柳弦安聽到這些話,總算願意站起身,再把頭默默從窗戶裡伸出來。
是嗎,看看到底有多大。
第22章
馬車到底有多大, 就算再搬一張床進去,八成都放得下。柳弦安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車,他登上去看了一圈, 舊是舊, 但舊裡又隱隱透露出一種“竭力想要讓它新起來”的真誠裝扮手法, 可見石大人的確已經在有限的資源裡,竭盡所能了。
阿寧抱著行李走過來:“公子在笑什麼?”
柳弦安沒笑什麼, 他隻是因為這輛馬車,覺得驍王殿下也是珍視這段情誼的,進而又想起了詩人們對友情的描述, 比如“一生大笑能幾回, 鬥酒相逢須醉倒”, 再比如“相逢意氣為君飲, 系馬高樓垂柳邊”,都是很美很俠義的情與景,於是沒有來得及好好道別的遺憾就被詩意衝淡了。他坐在軟和的馬車裡, 打算仔細盤算盤算,白鶴城都有哪些地方能買到好酒,可以化為重逢時的一場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