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戍浸在水裡,隻露出一半肩膀:“無為無用,無視亂世疾苦?”
“也不算。”柳弦安撐著腦袋,想了會兒,回答道,“無為便是有為,有為則天下自安,無為而治嘛,無所可用,若是之壽。”
梁戍冷哼:“就該將他們都放逐進流離亂世中,好好看看無為能有多大的用途。”
柳弦安覺得這位驍王殿下果然不大友好,一來就要趕自己的好朋友走,於是仔細對他叮囑:“以後你要是再來,就到這處瀑布下等我,不要到處亂跑,知不知道?”
梁戍“嗤”了一聲,對這個提議表達出充分的不屑,他從水中站起來,身材結實精壯,水滴順著他的肩膀滑下胸膛,又隱沒進腰下的水面,看著倒影中那模糊的影子,柳弦安趕忙道:“你先別動,我給你找件衣——”
“哗啦。”
驍王殿下站在岸邊,說:“我不愛穿白的。”
柳弦安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然後就從夢中驚醒了。
他猛地坐起來,心髒“砰砰”跳得極快,水面下的陰影變得極度清晰,他倒吸一口冷氣,扯過被子捂住頭,不懂自己怎麼會夢得如此細致周正。此時外頭的天已經黑了,萬籟俱靜,想來阿寧也早就已經歇下,所以並沒有人發現柳二公子的夜半異狀。
他覺得這可真是太失禮了,驍王殿下第一次來做客,自己卻連衣服都舍不得給人家夢一件。在黑漆漆的被窩裡趴了一陣子,柳弦安覺得自己的心跳稍微平息了一些,於是重新坐起來,抱著膝蓋看了會兒窗外。
這一晚的月色很亮,亮得都有些詭異了,銀盤泛紅邊。山野一望無垠,高高的草葉被風齊齊壓彎,有回聲陣陣回旋,嗚嗚沙沙,如泣如訴。
有時候,太寂靜的空間,反而容易使人喘不過氣。柳弦安擦了擦額上細汗,又下床到桌邊喝了杯水,覺得橫豎睡不著了,那我不如繼續去把屍體解剖完吧。
於是他拎起小油燈,就去幹活了。
停屍房裡的燭火被一盞一盞點亮,柳弦安關上門窗,隻留了一線透氣的縫隙。杜荊的屍體看起來要比白日裡更加猙獰百倍,柳弦安湊近認真觀察,想要辨明究竟是因為蠱蟲仍在遊走,還是因為燭光太晃動的緣故。
梁戍站在窗外,透過那條縫隙,看著柳弦安幾乎要將他自己的臉整個貼上去,一時間也……別的暫且不論,他難道不嫌那玩意惡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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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月也在,她原本是被梁戍打發去買糖糕的,結果下山之後,所有的鋪子都已經關了,哪裡還有糖糕賣。但程姑娘是了解自家王爺脾氣的,於是硬是敲開了一家糕點鋪子的門,讓老板現場蒸了一鍋,所以回來得遲了些。
她抱著懷裡溫熱的糕點,感慨萬千而又感動萬千地說:“柳二公子可真是太厲害了。”
她說話的聲音已經壓得很輕,但柳弦安的耳力是極好的,所以依舊停下手裡的動作,扭頭看向窗外。
梁戍將糖糕從程素月手中接過來,示意她回去休息,自己則是推開木門:“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沒多久。”見到驍王殿下,柳弦安立刻就又想起了瀑布沐浴之事,於是他選擇繼續低頭和杜荊對視,在一片血呼刺啦裡,心轟轟如高天飛揚。
梁戍並不知道三千世界裡發生的事情,所以叫他:“把手洗幹淨,先出來吃點東西。”
柳弦安用镊子夾起一條蠱蟲:“不吃,我還沒有忙完,也不餓,王爺去分給別人吧。”
梁戍不悅:“不是你自己要的糖糕?快些。”
說完便出了門。過了片刻,柳弦安果然跟了出來,兩人找了塊平整的石頭,梁戍將糖糕遞給他,自己解下腰間的酒囊。
柳弦安用竹籤扎起一塊,咬了一口,甜甜的桂花蜜就淌了出來,同白鶴山莊的廚子做的不一樣,但一樣好吃。這幾天的夏夜已經不冷了,吹著涼絲絲的風,吃著溫熱的點心,挺舒服。
梁戍擰開酒囊。
柳弦安的鼻子也很好用,他問:“是西風吟嗎?”
梁戍意外:“你還懂酒?”
柳弦安說:“經常喝。”
不是醉飲,而是小酌,喝到半夢半醒時是最妙的,閉眼便能登上萬重宮闕,與仙人一道摘星攬月。
梁戍將酒囊遞給他。
柳弦安嘗了一小口,嗆喉而辛辣,真如西北的風一樣來勢洶洶,打得人睜不開眼睛,但在辣勁過去之後,卻又有一股綿綿久久的甜。
“是好酒。”他將酒囊還回去,繼續吃自己的糖糕,又想起來問,“那個叫盧壽的師爺,王爺查的怎麼樣了,他也是白福教的人嗎?”
“不是。”梁戍道,“不必再管他,石瀚海已經查明,他就是個缺心眼的傻子。”
至於杜荊的弟子,也沒能審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並非他們不想供,而是雖然拼了命地想供,但實在對內幕知之甚少,半天也隻能說出杜荊深得白福教的教主信賴,所以才會被派往赤霞城中放蠱,倘若這次事情順利,便會照貓畫虎,在其餘城鎮也如法炮制。
“這就是邪教的目的嗎?”柳弦安問,“先令天下大亂,自己再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現,手法聽著也沒什麼稀奇。”
“但用來蠱惑人心,造一尊假神是足夠了。”梁戍道,“還有一件好玩的事情,根據他們供述,這回的蠱蟲是那位大教主親手炮制,苦心研究數年,曾洋洋得意,號稱即便是白鶴山莊的柳莊主,也難以察覺。”
結果柳二公子上山還不到半天,就粉碎了這場陰謀,可見蠢貨就算再苦,也苦不出什麼結果,倒不如不苦。
柳弦安說:“但確實不難。”
梁戍道:“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個語調,將來見到白福教那位教主時,你再同他重復一遍,看能不能把他當場氣死,也省了劊子手那一刀。”
柳弦安笑,將剩下的糖糕包起來:“杜荊的屍體,我再有一天就能處理完,王爺最近也會待在山上嗎?”
梁戍搖頭:“與杜荊勾結換糧的官員究竟是誰,目前已有了眉目,我要先將這件事處理完。”
“那王爺去忙吧,山上的事就不用再費心了。”柳弦安道,“我會照顧好百姓。”
梁戍把人送回停屍房,看著他的身上的寬大舊袍,突然問:“要不要我差人給你送幾套衣服?”
柳弦安一愣:“啊?”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並無什麼不妥,便非常謹慎而又忐忑心虛地問:“王爺……不愛白的?”
第16章
梁戍的確不怎麼喜歡白色,因為實在太幹淨了,幹淨得像一捧雪,就應該飄在同樣幹淨的天穹,被世人仰望。西北風沙彌漫,戰場又處處都是血霧與殘肢,純白若是到那種環境裡走一遭,真不知要被沾染上多少髒汙。
但不喜歡歸不喜歡,他還沒有專橫到不許旁人也穿白的份上,說要送幾套衣裳,純粹是因為柳二公子慣穿的舊袍實在寬大累贅,隻適合待在竹林深處與白胡子老頭神仙論道,不適合下凡幹活。
“今晚早些回去休息。”梁戍道,“明日城中另一名大夫也會上山,他雖然沒什麼醫術,但至少要比現在那些不通醫理的幫佣強一些,有什麼事,你隻管吩咐他去做。”
柳弦安答應下來,目送對方離開後,便又回去接著研究杜荊的屍體。他倒不覺得這個活辛苦,相反,每發現一條不一樣的蠱蟲,都能從腦海中的藏書裡找出相對應的記載,還覺得挺有意思。
夏季天熱,屍體哪怕經過處理,也存放不了多久,柳弦安這晚便在停屍房中多待了兩個時辰,直到天色微微發亮了,方才渾身酸痛地回到住處,並沒有叫阿寧伺候,而是自己打來兩盆清水,擦身洗漱,上床休息。
可能是因為疲倦,也可能是因為從前沒幹過活,柳二公子所有事都做得很慢,旁人花一刻鍾的,他至少得要半個時辰。看起來就像是戲臺上的小紙人,咯吱咯吱走來走去,將時間拉成兩倍長,看客再心焦,他也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條不紊,自得其樂。
將一切都收拾停當後,柳弦安幹幹淨淨地鑽入被窩,正要舒服入眠,卻又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於是將眼睛重新睜開,在心中虔誠默念好幾回,不要做夢,不要做夢,不要做夢。
方才睡了。
還真就沒再做夢。
柳弦安這一覺睡得很香,沒有驍王殿下搗亂,他直到中午才起床。阿寧正在門外配藥,聽到房間裡有動靜,便推門進來,一邊幫著他洗漱,一邊道:“程姑娘早上給我們送來了好幾套衣裳,說赤霞城被封了很久,各種物資都短缺,裁縫鋪子裡也沒多少好貨,隻能勉強湊到這些,雖然不好看,不過方便做事。”
柳弦安先前是從沒穿過這種深色短打的,但他對穿一向不挑,便取了套換上,阿寧又往他脖子上掛了個圍裙,笑著來回打量:“這樣看起來就更像大公子啦!”
房裡沒有鏡子,柳弦安隻能去院中水盆照倒影,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像大哥,這時從門外又進來一個男人,問道:“柳神醫是住在這裡嗎?”
柳弦安轉過身,男人可能也沒想過,粗布短打的背影會配這麼一張世無其二的臉,明顯一愣,再開口時,語調明顯恭敬三分:“我叫桑延年,是赤霞城裡的大夫,石大人差我來幫著神醫一道照顧百姓。”
“桑大夫。”柳弦安道,“那我晚些時候先將一些須注意的事情都寫下來,至於具體要做什麼,阿寧會教給你。”
“好。”桑延年又問,“那神醫現在要去何處?”
“繼續去屍體上找蠱蟲。”昨晚的糖糕還剩了半包,柳弦安一邊吃一邊往外走,“今天是最後一天,桑大夫若是感興趣,也一起來吧。”
桑延年答應一聲,趕忙跟了過去。他是個天生的混子,對自己的醫術有幾斤幾兩重,心裡清楚得很,愛面子又貪財,經常在藥上動手腳,因此沒少挨揍。此番被石瀚海抽調上山,還要義務照顧什麼中蠱的人,心中自是不樂意極了,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繼續消磨日子,但在見到柳弦安後,也不知怎的,腿腳突然就利落起來。
在進停屍房前,柳弦安將最後一口糖糕塞進嘴裡,又取過一邊的手套戴好。杜荊體內的蠱蟲一直沒有被取盡,所以屍體的模樣是一日猙獰過一日,他揭開白布想看看今天又有什麼新表情,一旁的桑延年卻已經被嚇得連連驚呼,跑出房門去嘔吐了。
柳弦安把嘴裡的糖糕咽下去,拿起镊子,沒空理會他。
桑延年差點將他自己吐得脫水,下午時還發了熱,躺在床上有氣無力。阿寧苦惱道:“這哪裡是來幫忙的,分明是來搗亂的,我這就去告訴程姑娘,讓她趕緊把人帶走。”
“也不算添亂,至少他自己能給自己退燒,又不需要你我照顧。”柳弦安道,“去找人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