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方才有人壯著膽子問:“你是誰?”
柳弦安手中端著藥筐繼續往裡走:“我是大夫,放心吧,諸位馬上就能痊愈下山了,石大人現在正在山門處,他馬上就會送來新一批的物資。”
“真的?”其餘人不自覺就跟在他身後,暫時放下了佔山為王的宏願,“可我們聽說外頭剛剛殺人了。”
“殺的是杜荊。”柳弦安並未隱瞞,“他不是什麼好人,這次所謂‘瘟疫’,也是他一手謀劃出的人禍,驍王殿下方才已將他的弟子悉數捉拿,審問過後,官府很快就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啊!”人群裡突然發出一聲叫喚,兩岸猿聲的那種叫喚,嗷嗷帶著拐彎,將所有人都嚇得不輕,柳弦安詫異地看向他,還以為是蠱毒的又一症狀。
結果對方激動得都要語無倫次了:“驍王殿下,是咱們鎮守西北的那位驍王殿下嗎?我幾年前也曾守過西北邊關,王爺在巡視軍隊時,還遠遠看過我一眼。”
柳弦安被他結結巴巴的樣子給逗樂了:“是啊,就是咱們鎮守西北的那位驍王殿下,那等你病好之後,就留在山上幫忙吧,王爺這回應當會多看你許多眼。”
聽到朝廷裡的王爺都在山上,大家哪裡還有不放心的道理,趕緊把刀藏在懷中。這時又有人發現,柳弦安這身衣服像是有些眼熟啊,便問道:“那、那姓石的大夫也是……”
“也是我,易容術。”
人群立刻更加沸騰了,因為易容術聽起來實在江湖得很。沒想到自己這一病,竟然還病成了江湖與權謀的一份子,有神仙一樣的大夫,有九五之尊的王爺,還有已經死了的反派,這下山不得吹三年?
柳弦安聽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剛開始時還笑嘻嘻的,覺得熱鬧,後來就嫌吵了,於是思緒忍不住又飛離出十萬八千裡,茫然彷徨乎塵垢之外。直到鼻梁被人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方才回過神來:“啊?”
梁戍頗為佩服地看著他:“我當你隻會在坐著的時候神遊天外。”
柳弦安往周圍看看,人群不知何時已經散盡了。梁戍把藥筐從他手中接過來,放到另一邊的平臺上:“累嗎?不累的話,一道去看看杜荊的屍體。”
“好。”柳弦安小跑兩步,與他並排而行,又問道,“杜荊的那些弟子,王爺也都殺了?”
梁戍沒懂:“我為什麼要將他們都殺了,就不能留兩個審問嗎?”
柳弦安說:“能的。”但方才那飛沙走石的架勢,看起來真的很難有人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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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戍哭笑不得,伸手扯住他的發帶,後來想起高林不在,沒人看見,於是又扯了一下。
兩人就這麼極不嚴肅地到了停屍房,杜荊已經被脫去衣服,用一塊白布蓋著。柳弦安戴好手套與面罩,示意梁戍也捂住口鼻,方才揭開蓋布。
杜荊的身體上也有許多暴凸的青筋,細看一部分甚至還在來回遊走。胸口處有一枚刺青,柳弦安湊近仔細觀察:“像是青蟒的圖案,王爺先前見過嗎?”
“見過。”梁戍道,“白福教。”
“原來是白福教的弟子,怪不得寧可自盡,也不願被俘虜。”柳弦安道,“有一年大哥出門訪友,曾在路邊撿回過一名氣息奄奄的男子,後從他身上取出了至少二十餘種蠱蟲,但人最後還是死了,據說那就是白福教對待叛徒的手法。”
梁戍盯著那青蟒刺青:“這也是皇兄的心病。”
白福教起初隻在西南一帶的山間流傳,不成大的氣候,朝廷便隻派了地方官去處理。豈料近幾年這邪教竟突然壯大起來,將邊境好幾座城池都攪得烏煙瘴氣。他們行事隱秘,謹慎如鼠,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縮回老巢,加之西南林地高密,處處都是濃而不散的瘴氣,很難徹底清剿,故朝廷也是頭疼至極。
“赤霞城距離西南尚有一段距離,觸手竟也伸了過來。”柳弦安道,“從古至今,幾乎所有的邪教都是打著至真至善至純之名,實則將人性中的陰暗面放大至無窮無盡,這個白福教應該也不例外,他們看起來已經不甘心隻囹於西南了。”
梁戍道:“審問結束之後,我會將此事盡快上報給皇兄。”
柳弦安拿過一旁的小刀,先凝神想了想書中所寫的解剖手法,然後幹脆利落,一刀開膛。
梁戍萬沒想到他居然能如此不假思索,眉心不自覺就一跳,白鶴山莊的日常形象再度陰森三分,而柳弦安此時已經停下手,招呼道:“好多蠱蟲,王爺要來看看嗎?”
梁戍:“……”
按理來說,人的肚子裡統共就那些貨,驍王殿下在戰場上沒少見,但還從來沒有如此細致地觀賞過,偏偏房間裡又點著許多蠟燭,將每一絲角落都照得亮堂極了。柳二公子的臉依舊是那張仙人臉,雙手卻沾滿淋淋漓漓的血,拎著一截不知道什麼東西,眼神偏偏還很純稚,這一幕畫面實在是詭異至極,梁戍看得太陽穴直痛,也不舒坦,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將他身上的血全都洗幹淨了,再重新丟回那飄在雲上的、潔淨無比的三千大道中。
柳弦安倒沒怎麼留意周圍的環境,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屍體上,將各種蠱蟲一條條裝進準備好的白瓷罐中,總有近百條之多,中途停下來緩了緩,覺得有些眼花。
梁戍問:“結束了?”
“沒有。”柳弦安問,“有糖糕嗎?我餓了。”
梁戍不可思議,你盯著這玩意還能盯餓?
柳弦安解釋:“頭有些昏。”
“休息一陣吧。”梁戍道,“將手套摘了,再換身衣服,我讓阿寧去弄些吃的。”
柳弦安點點頭,在情勢不緊急的時候,他的動作一向是很慢的,現在累了,又暈,就更慢。慢吞吞地摘手套,慢吞吞地取面罩,慢吞吞地洗手,再慢吞吞地跟在驍王殿下身後往外走。
梁戍拎住他搖搖晃晃的身體:“方才還能站直,怎麼一出門就東倒西歪?”
“因為現在沒必要好好站嘛。”而柳二公子的生活,向來就是在“有必要,得幹”和“沒必要,盡量不幹”之間來回搖擺的,他使勁打了個呵欠,“況且方才若是不站直,可能會一頭栽進……唔。”
他用舌尖抿了抿嘴裡的小硬塊,一股甜。
“王爺隨身還帶糖?”
梁戍說:“咽了。”
柳弦安“咯吱咯吱”地咬碎,花生核桃,很香。
梁戍接著說:“喂馬用的。”
柳弦安沒有上當,還是“咯吱咯吱”:“玄蛟又不吃糖。”
梁戍又遞給他一粒:“也是從書裡看的?”
柳弦安搖頭:“沒,我在路上喂過它好幾次。”
梁戍:“……”
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第15章
戰馬之於將軍,差不多是沙場上同生共死的半條命,所以馴馬師會格外留意,從幼年開始就教它們不要接受陌生人的食物,以免將來被歹人利用。而玄蛟的警惕性還要比一般戰馬更高,加之天生兇悍好鬥,在西北馬場時,不知踢傷了多少試圖靠近的馬夫,就連程素月有一回都差點賠上肋骨。
梁戍皺眉:“你在路上喂過它好幾次?”
柳弦安抿著舌尖上殘存的甜香:“嗯,黃豆蘿卜餅,加了些草藥,阿寧自己配的料,原本是給小馬準備的夜食。”
小馬就是柳弦安那匹紅毛母馬,和它的主人一樣性格溫吞,步伐遲緩,最近還長肥了,跑起來渾身的肉都在抖。像這種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小胖馬,梁戍原本以為玄蛟是會嗤之以鼻的,他繼續問:“你為什麼要喂我的馬?”
“我沒有主動喂,是它自己過來要的。”柳弦安使勁活動了一下筋骨,“不過王爺放心,我知道戰馬在飲食上須得格外注意,所以每回隻給它小半個,不到兩口的量。若這樣還不行,那我回去告訴阿寧,以後不喂便是。”
梁戍覺得真是見了鬼,怎麼驍王府上下,從人到馬,都是一遇到這位睡仙就性情大變。程素月倒也罷了,好歹是個年輕姑娘,見到好看的男人會主動收斂三分,勉強能解釋得通,但高林和玄蛟究竟是吃錯了哪門子的藥。驍王殿下甚至開始懷疑,在那三千重世界裡,是不是有一重專門教人下咒——這很難說啊,畢竟上古時期應該死了挺多白胡子老頭,難保混進去一兩個居心叵測的。
柳弦安打著呵欠回房換衣服,他實在是困極了,但肚子又實在餓極了,困餓交加,動作也就更加緩慢。梁戍剛在門口吩咐完護衛,讓他去叫程素月過來,轉身就看見柳弦安正裹了一件寬松袍子,半閉著眼睛一邁腿,左腳踩門檻,右腳踩左腳,“撲通”一聲,趴到了地上。
然後就沒再動彈,趴得風雨不動安如山。
梁戍:“……”
護衛趕忙上前將他扶起來:“柳二公子您沒事吧,要不要回屋休息一陣?”
此時阿寧也帶著吃食回來了,山上沒什麼好東西,無非也就是兩張餅子一碗湯。他遠遠就看見柳弦安正灰頭土臉,神思恍惚地坐在桌邊,便深深嘆了口氣:“公子,你又走著走著路就睡著啦?”
語氣之見怪不怪,可見柳二公子在這方面是慣犯。阿寧手腳麻利地擰了個帕子,替他將手和臉都擦幹淨,又將餅塞過去。柳弦安眼睛全程就沒睜開過,梁戍在旁看得嘆為觀止,覺得這神態,直接搬去廟裡擺上高臺,裹一塊布冒充泥塑,也不是不行。
等柳弦安閉著眼睛吃完兩塊餅,差不多也清醒了,他站起來往四周看看,問:“王爺呢?”
“早就走了,走之前讓公子多休息,睡夠了再去停屍房,免得一頭扎進那杜荊懷裡。”
柳弦安想了想杜荊此時不能直視的“懷”,覺得那再睡會兒也不是不行,於是漱口上床,將被子一卷,再度去會了周公。這一回上古先賢們並沒有在竹林中及時出現,倒是遇見了驍王殿下,正拿著他那把很長的劍坐在一隻白鶴上,懶懶散散地發問:“這裡就是你的三千大道?”
柳弦安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很歡迎這位新客人的,於是也乘著一隻白鶴停在他面前,這才發現梁戍身上沾了不少血,有些還是很新鮮的,將潔白的鶴羽染紅一大片。
純淨的世界裡第一次有了別的顏色,柳弦安嘆了口氣,想帶他去泉邊洗淨血腥,再吃一些仙果,卻遇到了一群散發赤足的白衣賢者,像是喝醉了酒,正在高談闊論“天下無道”啦,“終身不仕,以快吾志”啦,便趕忙拉著人悄悄換到另一處地方。
比泉邊更雅致美麗的風景,細細的瀑布自山巔紛紛落下,濺起萬千漣漪,岸邊落英繽紛,仙草搖曳,時不時還會跑過幾隻小玉兔,是柳二公子平時最愛來逛的地方,算是他的私人領地。
梁戍問:“為何怕我見到他們?”
柳弦安坐在岸邊的石頭上,看著他沐浴:“因為他們主張無為無用,避世自保。”和你道不同,見面八成要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