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白鶴山莊的少爺小姐們來說,算基本功,人人都是從四五歲就開始學,唯一的區別隻在於有人學得快,有人學得慢,而柳二公子,則是因為學得實在太快了,所以任誰都覺得他在偷奸耍滑,哪怕抽考全對,也被大人斥為作弊。
柳弦安沒有解釋,彼時他年歲尚小,並不太理解先生是怎麼判定的,隻是盯著那兩撇不斷飛舞的小胡子,默默後退兩步,免得口水噴到自己。挨了一陣罵後,忍不住就搖頭晃腦地感慨,果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啊,我還和這種人有什麼好說的?
仰天而噓,仰天而噓。
後來諸如此類的事情,又發生了許多次,柳弦安在剛開始的時候,還曾經試圖站在別人的立場上,用他們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的行為,看是否當真荒誕浪蕩,但後來一想,世人如果用他們自己的想法來作為判斷對錯的標準,豈不是人人都能有一個標準?既然人人都能有一個標準,那我何必非要遵從他們的標準,而不能遵從自己的標準?
想明白這一點後,柳二公子重新躺回軟綿綿的榻上,舒服地長嘆一聲。
在往後的歲月裡,他也徹底放飛,將自己活成了一個飄飄搖搖的神人。一隻腳囹於凡人之身,隻能踏在紅塵裡,羈絆著父母親朋,目睹著生死病痛,另一隻腳卻借力不滅的思想與精神,高高踩在萬丈青雲之巔,縱情遊於四海,往往樂不思歸。
他的世界裡有一隻白鶴,能隨時隨地託舉日月。
而梁戍和他截然相反。
朝堂傾軋,戰場廝殺,樁樁往事足以化成一場大火,將所有年幼時的天真念想燒個幹淨。他的記憶裡是沒有鶴露松風的,有的隻是權術和屠戮,以及漫漫長夜下的一壇烈酒。
梁戍還記得在自己小時候,曾經見過白鶴山莊的主人,他那陣帶了許多弟子來西北援軍。戰事如拉滿的弓弦,自己跟在師父身後,沒日沒夜率領一批一批精銳的士兵出戰,再用擔架一批一批地把傷兵抬回來。戰火燃起、熄滅、再燃起,血肉撕裂、痊愈、再撕裂,暗紅色的夕陽高懸於大漠上方,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火在灼嗓,在某些精疲力竭的時刻,他甚至懷疑自己陷進了一場永遠也不會有盡頭的慘烈輪回。
阿寧把火堆撥弄得更旺了一些,又從小葫蘆裡倒出來幾粒包好的小藥丸:“公子,吃了安神藥早些睡吧。”
柳弦安卻道:“今晚早睡不了。”
梁戍聞言,眉宇稍稍一動。阿寧沒搞懂,還在小聲地追問:“為何?”難不成王爺要與公子聊天?不應該啊,我看王爺一直在出神,也沒有要主動同我們說話的意思。
柳弦安道:“又有人正在哭喊著朝這邊走來。”
阿寧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足足過了老半天,風才送來一絲若有似無的鬼叫。
柳弦安的耳力差不多能和內功深厚的梁戍相媲美,純粹是因為打小沒什麼朋友,所以在大段大段孤獨的思考中,他學會了捕捉風中的每一絲聲音,來與自己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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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戍問:“那你可知來的是誰?”
柳弦安搖頭:“不知,不過應該傷得極重,否則發不出這種聲音。”
聲嘶力竭嗓子倒劈,不知道的,還以為渾身的骨頭都被打斷了——不過事實上也差不了太多。
高林穿出密林,手裡牽著一條繩子,繩子上拴了一串鼻青臉腫的鏢師,正是方才那伙人。而鏢師的頭目,則是和三名兵士一起急匆匆抬著擔架,他的胳膊也受了傷,正在往外滲血。
柳弦安稍微有些詫異,一來詫異他們原來真的有問題,二來詫異高林是怎麼發現的?
高林上前對梁戍道:“主子猜得沒錯,他們走了沒多遠,就想抽刀殺人。”
殺誰?殺鏢師頭目和擔架上躺著的人。若不是高林及時出手,隻怕山中早已多了兩具屍體。
“多謝這位義士。”鏢師頭目驚魂未定,顧不得自己還有傷,跪地連連叩首,“還請各位再幫我一回,幫忙將我家少主人送往白鶴山莊,若能救他一命,我常霄漢日後定當以命相報!”
眼見這人趴在一堆亂石上,將腦門子磕得滿是血印,梁戍轉過身,瞥了眼樹下坐著的柳弦安:“能救?”
高林萬分迷惑,這能不能的,柳二公子哪裡會知道。
柳弦安站起身,走到擔架旁,這才看清傷者的臉,容貌稚嫩,頂多也就十五六歲,但唇色發青,脈象紊亂,比剛剛更加不如,於是抬頭問:“他方才又被摔了一下?”
高林虎軀一震,稍微刮目,真能看出來?
常霄漢趕忙點頭:“是。”
“不必送往白鶴山莊,摔了一下,毒氣攻心,已經來不及了。”柳弦安伸出手,“阿寧,把你的藥箱借我。”
阿寧一路小跑去馬車裡取。
柳弦安打發常霄漢去燒水,自己挽起衣袖,把傷者的身體擺正,又將頭稍微墊高了些。高林看他手法生疏,力氣也不大,完全不像白鶴山莊裡那些能徒手接胳膊鋸腿的大名醫們,就從牙縫裡往外擠字地問:“王爺,行不行啊,別給人活活治死了。”
梁戍道:“不必捏出這做賊的腔調,柳二公子能聽到。”
高林:“……啊?”
“我不治,他肯定會死。”柳弦安回答問題時並未抬頭,仍在看著傷者,“姑且一試,我猜應該和書上所寫差不多。”
姑且、我猜、應當、差不多,四大要素一樣不缺,高林覺得,這位不知道哪個門派的少主人可能也就交代在今天了。手下是奸細,受傷被喂毒,打鬥時從擔架上滾下來,現在還遇到了一個半吊子大夫,真的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
還是盤算盤算下輩子吧。
“公子。”阿寧把藥箱打開,柳弦安給銀針消了毒,找準穴位的位置,緩緩往裡推。他隻在施第一根針的時候稍有猶豫,而後便一針比一針利索,手法行雲流水,不消片刻就把面前的腦袋扎成了刺蝟。
阿寧拿著手帕,替他擦了擦額上的細汗。
常霄漢在燒好水之後,就一直守旁邊,雖目不轉睛盯著,卻完全沒發現這是柳弦安此生頭回看診施針,還覺得他看起來很是胸有成竹,自家少主應當有救。於是懸在嗓子眼的心也就慢慢回到原位,又問阿寧:“不知這位大夫該如何稱呼?”
“我家公子姓柳。”
“柳,姓柳?”常霄漢一驚,“莫非是白鶴山莊的人?”
“是,你聲音小些。”阿寧提醒,“別吵了公子。”
“好好好,我不說話。”常霄漢幾乎要喜極而泣,口中喃喃念著老天保佑,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倒是完全不緊張了。
高林抱著刀站在一旁,心說老天到底有沒有保佑,現在還很難判定,沒看見你家少主已經有出氣沒進氣了嗎,萬一人真沒了,可和我們沒關系。
他正這麼想著,擔架上的昏迷不醒的人突然猛咳出一大口黑血。阿寧立刻高興地說:“公子,他快醒了。”
高林:“?”
柳弦安將最後一根銀針抽出來,徐徐吐出一口氣:“確實不難。”
“是,柳公子醫術高超,肯定不難。”常霄漢又向他深深作揖,並不知道這裡的“不難”,其實是指“按書施針,果然不難”。
那按書開方子,也就一樣不難。
柳家的醫書都是由自己人編纂,各種症狀、藥理、相生相克法都寫得極細,這也給了柳弦安許多方便。他很快就對症開出兩張藥方,一張外敷,一張內服。
趁著這個空當,阿寧也取出繃帶,想替常霄漢處理一下胳膊上的傷。他先用幹淨的布紗將血汙擦拭幹淨,還沒來得及上藥,卻像是又發現了什麼古怪,湊近仔細聞了聞,皺起眉道:“你自己也中毒了,沒發現嗎?紅鵝藤曬幹後點燃,散出的香氣若是吸入過多,會導致身體虛軟,無法聚神提氣,若是常年用,和吃化功散沒什麼區別。”
“我?”常霄漢經他提醒,才恍惚覺得自己最近是有這麼些個症狀。萬裡鏢局的鏢師出門,入口的東西都要先驗毒,但傷藥與入寢時的室內燻香卻是不會細查的,內鬼若想下手,的確有的是機會。
想起這一路的種種相處,他後背又出了一層劫後餘生的冷汗。
“不過你身體底子好,不算大事,緩幾個月就好了。”阿寧纏好繃帶,繼續說:“你家少主的毒已經清理大半,餘下的,用藥就能慢慢調理過來,待抵達白鶴城之後,可以去城東找康泰醫館的張大夫,他那既能住宿,也能幫著縫合傷口和煎藥,至於白鶴山莊,向來隻接待全國趕著救命的病患,你們就不必再去搶位置了。”
“好,神醫都說了沒事,那我們自然不會再與別人爭搶。”常霄漢連連點頭。
高林沒想通,怎麼搞的,這位二公子看病救人不是立竿見影挺利索?連身邊小廝都能張口謅出一大段,居然都能被傳為柳家歷代最無能沒用的兒子,白鶴山莊要求未免忒高。
擔架上的人呼吸已經逐漸平順,常霄漢又來向梁戍與高林道謝,同時提出,能不能向他們買一架小馬車,或者隻有一匹馬也可以。
這種得寸進尺的討要,著實不應當,但荒郊野外,他又實在找不出別的路子,也隻能厚著臉皮張口。
常霄漢繼續道:“在下是萬裡鏢局的教頭,受傷的是我家少主人常小秋。我們本來是奉總教頭的命令,押送一批貨物到清江城,不想會在伏虎山一帶遭到伏擊,本來我還心中納悶,好端端的怎麼會遇到一伙山賊,現在看來,或許這內外勾結的陷阱早就設下了。”
梁戍的目光往左側一掃。
那群被高林帶回來的鏢師大多疼昏了過去,有幾個沒昏的,也是半死不活在那蠕動。對於這群人,常霄漢暫時沒想好要怎麼處置,按理來說,他應當把他們押送回鏢局受審,問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現在這緊急情勢,自己又實在分身乏術,正在棘手之時,突然聽高林說道:“馬車給你,人留下,正好我們也要去伏虎山,倘若他們當真與山賊有勾搭,還能問問話。”
常霄漢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他已覺察出對方不願透露身份,就沒有多問,但看衣著氣度也能猜出必定出自名門,再加上對自己有救命之恩,還能與白鶴山莊的公子同行,理應是信得過的,便道:“在伏虎山附近的木蘭城,也有萬裡鏢局的分號,倘若義士方便,在問完話後,可否將他們送到那裡關押?”
高林未置可否,隻是吩咐護衛收拾出一架小馬車,讓常霄漢駕著,帶常小秋先行前往白鶴城。
柳弦安對叛徒的事完全不關心,也沒聽隔壁的對話。他把藥箱整理好,又仔細洗幹淨手,覺得有些餓了,頭也暈,就從包袱裡取出一塊糖點心,站在樹下慢慢吃,不遠處那伙血淋淋的、滿身汙物的人,似乎完全沒有影響到他的食欲。
高副將側過頭,抱起胳膊,小聲對自家王爺說:“是個神人。”
梁戍面色未改,手指卻幾不可察地一動。
嗖!一道銀光飛速沒入一名鏢師的下腹,打得他雙目大張,嗷一嗓子噴出黑血。
搞得柳弦安外袍下擺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