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戍的世界並不存在於柳二公子的三千大道中,所以他難得迷茫了片刻。兩人就這麼在行進的馬車裡相對而坐,各自沉默,讓柳弦安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去年除夕家宴時,自己那貌合神離的,準備分完家產就一拍兩散的舅舅與舅母。
梁戍卻不著急,從白鶴城到伏虎山,至少還有十來天的路程,有的是時間慢慢用他解悶。
隻因對方幾句茶樓闲談,就仗勢把人從家中帶走,這種行為不可謂不惡劣,但驍王殿下從小到大的惡劣行徑多了去,朝中那些白胡子老臣至今提起往事,仍一副要以頭愴地的死諫式悲壯,所以這點芝麻小事,還真排不到前頭。
車繼續走著,一晃一晃,咯吱咯吱,昏昏暗暗。
在這催眠環境裡,柳弦安的眼皮又開始發沉,腦袋也時不時地往前點,整個人都在晃蕩。梁戍餘光往窗外一瞥,見前頭行駛的車輛已經靠著路邊一處茶棚停穩,便也起身離開馬車。
車夫見狀一拉韁繩:“籲——”
馬蹄原地剎住,馬車出於慣性,仍往前蹿了一小截,梁戍意料之中聽到車裡傳來“咚”一下,而後便是倒吸冷氣的聲音。
“喲,公子!”車夫趕緊進去把他扶起來,“沒事吧?”
“無妨。”柳弦安額頭被撞紅了一大片,也沒搞懂自己怎麼會摔出這種四仰八叉的姿勢。車夫把他扶出馬車,道:“公子在這裡喝杯茶,歇歇腳吧。”
梁戍已經先一步進了茶棚,小廝一見王爺離開,立刻快速跑過來,吃驚地問:“公子,你的頭怎麼了?”
“不小心撞了。”柳弦安的目光掃視一圈,見山道上一共隻停了三架馬車,茶棚裡也並沒有多少兵馬,便問,“隻有這些人?”
“剛從城裡出發的時候,還挺多的,後來就分了不同的路。”小廝道,“高副將說是王爺不想動靜太大,所以要微服出行。”
柳弦安又問:“這一路你都與高副將在一起,他還說了什麼?”
“沒了。”小廝如實回答,“說完微服出行的事,高副將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阿寧,他又問哪個寧,我就告訴他,是無不將,無不迎,無不毀,無不成,這個寧,公子親自給我取的,然後高副將就再也沒有說話。”
柳弦安拍拍他的腦袋:“以後再有人問,你就說是安寧的寧,走吧,去歇一歇。”
兩人挑了幹淨椅子坐下,桌上已經備好茶水和吃食,山郊野地,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東西,粗茶一大壺,燒餅硬得像石餅。在西北徵戰時,這類玩意算軍中主糧,高林早就吃習慣了,但他覺得像柳弦安那種金貴公子,必然不可能咽下去,於是好事地往隔壁桌掃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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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弦安確實咬不動,不過也沒丟到一旁,而是掰下一塊,正在蘸著茶水細嚼慢咽,一旁的小廝也有樣學樣,吃得斯文有禮,主僕二人就這麼坐在斑駁的陽光樹影下,分完了兩張大餅。
高副將看得直懵,連帶對白鶴山莊的伙食產生懷疑,覺得難不成這群人平時都是幹嚼藥材當飯,怎麼這都能吃得毫無意見。
梁戍也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他帶人出來全是為了逗樂解悶,現在樂沒了,就開始沒事找事:“本王有說過要在此處歇息嗎?”
高林冤得很,原本我隻安排在這裡喝茶歇腳,是誰非要用飯的,讓攤主弄了一堆隔夜的餅,結果我看人家柳二公子吃得倒挺高興。
為了避免自家王爺繼續找茬,作出更大的妖,高林主動轉移話題:“今晚可要宿在小眠村?我差人提前去打點。”
“不必。”梁戍將茶盞往桌上一放,“趕路要緊,走到哪裡算哪裡。”
高林:“……”
什麼叫走到哪裡算哪裡,這一路除了小眠村,就都是高木深林,連塊平整的空地都難找到。吃硬餅,睡樹林,此等戲弄人的心機手段,簡直和王府裡老趙四歲的熊兒子有一比,被小姑娘給揍了,憋三天就憋出來一個去扯人家的頭發,可謂出息驚人。
梁戍看向他:“你在想什麼?”
高林搖頭:“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有想。”
柳弦安吃完了餅,就被小廝強行拉出去散步消食,兩人齊齊站著打圈按揉胃,反正高林之前是沒見過這種養生權威局的,於是自己也跟著學了兩下,模樣喜感。阿寧沒憋住“撲哧”一樂,柳弦安也笑,而他一笑,場面就很不得了,高林低聲道:“乖乖,怪不得公主非要嫁。”
梁戍對此不置可否,他大步踏出茶棚,翻身上馬:“出發!”
阿寧將柳弦安扶上馬車,盤算著往後要同高副將混熟一些,看看能不能有機會也給公子討要一匹小馬來騎,好多讓他動一動,別總是吃完了就睡。
心裡正想著,一回頭,柳弦安已經又找好了打盹的姿勢。
對於柳二公子來說,馬車裡坐著的是王爺還是阿寧,其實是沒多大區別的,因為誰都不耽誤他夢為飛鳥,夢為遊魚,此時厲乎天,彼時沒於淵,自由自在得很。
就這麼一路自在到了暮色低垂時。
馬車停在林地深處,篝火也生起四五堆,伙食比中午要好,護衛們去林子裡打了野雞,不消片刻就烤得噴香冒油,還有一大包酸甜的野果。
高林拿了一些吃食給阿寧,見他整個人都興高採烈的,不住左顧右盼,便問:“在看什麼?”
阿寧回答:“看林子。”
高林吸取下午“不將不成不什麼,所以叫阿寧”的天書教訓,沒有繼續追問林子有何可看,隻是淡淡一頷首,斯文盡顯,盡量不給王府丟人。
柳弦安也在看林子。這是他第一次露宿野外,古木高密林風清爽,風景空曠高遠得像是一幅畫。
聖人以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想來差不多也該是此情此境吧。
他松垮裹起毯子,感慨一聲,愜意萬分。
高林隱隱覺得自家王爺的計劃似乎又要落空。
因為別人家的公子並沒有因為要宿於林中而感到不滿,相反,看著還很舒坦。
這找誰講理去?
梁戍說:“你要是繼續在那裡搖頭晃腦,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高林立刻脖子僵直,不晃不晃。
梁戍重新閉上眼睛:“有人來了。”
高林收起調笑,從護衛手中接過長刀,轉身看向另一頭。
片刻後,果然傳來窸窣腳步聲,以及斷續呻吟,一聲賽一聲悽慘痛苦,放在這黑天半夜的野林子裡,毛骨悚然的,和鬧鬼差不了幾分。
阿寧悄悄問:“公子,聽這聲音,是有人受傷了嗎?”
柳弦安點頭:“是。”
從林子裡“哗啦啦”鑽出來一伙人,他們穿著樣式統一的黑衣,應當是出自哪家鏢局或者武行。其中四人用擔架抬著一名傷員,另外有一個看著像是頭目的,上前規規矩矩向高林行禮:“這位大哥,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今晚也宿在這裡,別處實在找不到塊幹淨地方。”
“旁邊還有空地,諸位自便,莫吵到我家主人。”高林見火堆上還有幾隻剩下的野味,便讓護衛一並給了他們。鏢師連連道謝,挪到一旁也生起火,又將烤肉撕碎,加上餅和水,攪和出一碗肉糊糊,喂了那傷員幾口。
阿寧伸長脖子看:“他傷得可不輕。”
滿身是血,瞳光渙散,胸腔發出的聲音像是在拉風箱。那伙鏢師在喂完飯後,又從行李中翻出傷藥,拔開瓶塞想替他換繃帶。
清風拂過,空氣裡泛起一股若有似無的苦甜。
柳弦安突然道:“那是毒藥。”
他這句話說得聲音並不大,可也不小。
四周頓時一片寂靜,鏢師也停下手中動作,驚愕地往這邊看過來。
梁戍微微挑眉:“毒藥?”
第4章
鏢師們雖不知這一行人的身份,但出門在外,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沒有發火,隻解釋道:“公子怕是看錯了,這是上好的療傷藥。”
“是療傷藥,但是裡面加了赤丹花,赤丹花會散精氣蝕心脈,連續用上十天,任誰都救不回來。”柳弦安道,“況且他本就傷重,應該會比十天更短。”
“這……公子是大夫?”那鏢師頭目見他說得有條有理,也不敢輕視,親自將藥瓶送過來,“這藥是我們從家裡帶的,理應不會有古怪,還請公子再仔細看看。”
“不用看啦。”阿寧擋著男人,不讓他靠得太近,“連我都能聞出來,說明這裡面不僅加了赤丹花,加的量還不少。你們還是盡快將他傷口上的藥粉與淤血清理幹淨,再用繃帶包扎好,馬上送到白鶴山莊求醫吧。”
“我們原本也是要去白鶴山莊的。”這時後頭又有一個鏢師站起來,“既然這樣,也別在這裡耽擱了,還是抓緊時間動身。”
頭目辨不清柳弦安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但也不敢拿人命開玩笑,更沒空判斷傷藥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所幸這裡距離白鶴城已經很近了,於是匆匆道謝之後,就下令眾人整理行裝,即刻出發。
鏢師們重新抬起擔架,在頭目一連串的催促聲中,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離開了這片樹林。
高林拿起佩刀,叫上三個護衛拎著桶,也去了溪畔取水。
待到四周重新安靜下來,梁戍才開口:“既會看診,為何不替他一次治好?”
“王爺誤會了,我不會看診,也從未替人看過診。”柳弦安解釋,“隻是能辨出各種藥材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