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頹唐地低下了頭。
這樣大的事兒,我竟然聽都不曾聽說過。
「這許多年,是我太糊塗了。如今我同你阿娘已和離,你便隨著你阿娘過吧!至於會不會受牽連,如今阿爹也不知了。」
所有人都商量好了般沉默著,原南家出了這樣的大事,阿娘許是知道些原委的,卻沒同我講過。
一個四品的戍邊將軍,怎會說降就降了?
金人即那般厲害,我同周邊的人怎會絲毫不知情?
其中點定然有其他緣由,隻是這緣由,約隻有二叔知曉了吧?
我心中驚疑,面上卻不敢絲毫顯露,此刻心裡更難受的怕是我阿娘。
阿爹拿了和離書來,即便真的有什麼,約是連累不到她的,可我到死都姓南,南家已出事兒,我在要嫁,大概隻能嫁到壟上耕田去了。
「二嬸同兄長他們呢?」
莫不是也被羈押了去?
「跟著金人殘部逃了。」
原就隻剩下二叔了呀!
如此二叔通敵叛國的罪算是坐實了,南家怕真是到頭了。
陛下再如何聖明,不牽連九族已是萬幸,我阿爹若還想做他這有名無實的官,怕是萬萬不能了。
「當初老太太無論如何都要叫那李氏進門,如今倒好,害了一家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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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忍了。
其中果真是有緣由的呀!
我心中些許不忍,雖不親近,可兩個兄長終是同我一處長起來的,他們就那樣逃了,日後還不知會如何。
可如今,我該擔心的該是自己了。
20
阿爹來去匆匆,阿娘進京去了,卻不叫我跟著。
去了三四日也沒個消息,眼看快要過年了,春紅春枝不知曉南家的事,每日裡開開心心地準備過年的物事。
臘月初十時春枝的兄嫂找了來,帶了三十兩銀子,要給春枝贖身。
春枝家原就住在京郊,日子也過得去,隻她侄兒生了場重病,家底掏空了也不夠,她才進了我家做了婢女。
她來那年我十二歲,她比我小兩歲,才十歲。
春枝自少時就是個話少穩重的性子,這些年跟在我身邊,照顧我,約束春紅,儼然是個大姐姐模樣。
她兄嫂今日能來,一個估計是聽說了南家的事,一個說明他們心裡還有春枝。
春枝同我一處,南家的事約還沒聽說,我給她兄嫂使眼色,她嫂子一看就是個精明的,隻說春枝到了年歲,原本早就有了一門親事,如今要歸家嫁人去了。
春枝紅著臉不說話。
「這是件好事兒,歸了家嫁人了便好生過日子去吧!若是想我們了,便當成親戚常來走動就是了。」
不待我說完,春枝又抱著春紅哭了。
她的贖身銀子我也沒收,將身契還與了她。
我這許多年也不曾攢下多少銀子,多數買了石頭。
叫春紅悄悄包了五十兩給她,日後這就是她的體己,若當真遇見了事兒,也能應急。
又當著她兄嫂的面給了她一個實心的金镯子金簪子,布匹之類拉拉雜雜拉了半車。
若是有三分奈何,誰也不願做個奴婢,隻願她日後能嫁個好人家,平安順遂也就罷了。
冬日本就寂寥,自春枝走了,每日嘰嘰喳喳的春紅也消停了。
臘月二十阿娘歸了家來,也將最終的結果帶了回來。
「你二叔判了斬立決,陛下聖明,隻將你阿爹的官撸了去,其餘阿娘也不知,隻這事兒暫時連累不到你,遊家要休妻,南笙已歸了南家,老太太原還硬撐著,聽了遊家的事兒就中風了,現如今躺在炕上動彈不得。家中下人散了大半,南笙竟讓你回去,阿娘知她心思,沒應,如今也沒人敢硬掰扯出什麼大不孝的事兒來,阿娘如今想通了,面子如何不重要,隻要自己個兒過得好就是了。」
這年我們在莊子上過了年,我同南家的牽扯,似隻餘下個姓了。
遊家將南笙休了,南笙生的女孩兒留在了遊家。
她走時將嫁妝全帶走了,沒給那孩兒留下一星半點兒,世間的各種情分,原是這樣經不住考驗。
我是個庸俗極了的人,到了何時,隻管顧著自己。
21
這年初二,原是要去舅舅家的,隻是今時不同往日了,阿娘說不去了,我們便待在了家中。
沒什麼親戚,我坐在榻上做針線,春紅在打絡子。
我針線尚可,年前就說要給阿娘做件鬥篷的,拖到了如今,南家的事兒有了說法,心裡安穩了,才又拿起了針線來。
隻才將鬥篷裁出來,阿娘便歡天喜地地進來了。
我已很久都不曾從阿娘臉上看到這樣的笑了,久得我都忘了上次見阿娘這樣笑是何時了。
「阿樓,你猜方才誰來了?」
阿娘的語氣裡帶著發自內心的歡快。
我搖搖頭,我真不知。
「是你舅母,她使了海哥兒來給我們拜年了。」
阿娘說著,竟俏皮地衝我眨眨眼Ṭų₍。
海哥兒全名叫許瀚海,是我二舅母的家的二郎君,比我小一歲。
十七歲時考了個秀才,我外翁因著這事兒,在家擺了三日宴。
許家好幾代都是武夫,好不容易出了這樣一個秀才老爺,自然是祖宗一般的供著。
瀚海除了讀書,是個什麼也不會的郎君,他身邊伺候的小廝就有三個。
二舅母看他,眼珠子一般。
他身邊連個伺候的丫頭都無,就是害怕海哥兒單於男女之事,耽誤了讀書。
二舅母竟然會讓他在年初二來拜年?
看阿娘模樣,二舅母莫不是要讓海哥兒娶我?
我臉上一訕。
「你二舅母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脾氣倔,可心底是好的,你外翁舅舅皆是自家人,嫁去了不知比旁家要好多少……」
阿娘將嫁進舅舅家的好處說了千千萬,我隻低頭聽著。
道理我都懂。
「阿娘,此事便作罷吧!我還不想嫁。」
我輕聲說道。
我自幼便沒什麼主見,在家聽阿娘的,在外也聽阿娘的,吃穿用度皆是阿娘安排好了的。
除了對吃分外執著些,在從未對阿娘說過一個「不」字。
可這事兒不行,嫁到舅舅家不行,海哥兒隻是個弟弟,我不能嫁他。
阿娘驚訝地看著我,似沒想到我會拒了此事。
「胡說什麼?好好的女孩兒不嫁人怎能成?你已蹉跎了這許多年,在……」
「阿娘,你是如今快活還是在南家時快活?可見嫁人這事兒也不是樣樣都好的。」
我打斷了阿娘的話。
「你是去歲見的海哥兒吧?都一年了,他如今也長高了,人也壯實了,說話做事已很有些章法,你莫著急拒了,待過些時日,見一面再說可好?」
阿娘溫聲問我。
我在心裡嘆氣,終是點頭應了。
他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會嫁他,我心知肚明,不過敷衍阿娘。
阿娘又重新快活起來了,說起今日的吃食來。
我放下手裡的針,親自去了廚房。
很快到了上元節,京中有燈會,阿娘將我收拾打扮了一番,帶我進了京。
二舅母早就使了人在城門口厚著,進了城就往舅母家去了。
家中人都在,隻看我已同往日不同。
我隻裝作不知曉,同往日無異。
天擦了黑外翁就將家中一眾孩兒趕了出來,讓我們看燈去。
走著走著就餘下了我同海哥兒兩個,他確實如阿娘所說長大了許多,隻眉頭時時緊鎖,似有萬千心事無處訴說。
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也不開口。
看燈的人這樣多,我年年都看,已沒了初始時的樂趣。
人間煙火氣,這樣繁華熱鬧,可似都同海哥兒無關。
22
一年前我去舅舅家,因闲來無事翻書來讀。
是一本《尚書》,許家除了海哥兒,這樣晦澀難懂的書誰還會讀。
隻書中夾著一張小紙片,紙上書這樣一段文字:「四海之內,美人亦甚多矣,聞臣之得幸於王也,必褰裳而趨王。臣亦猶曩臣之前所得魚也,臣亦將棄矣,臣安能無涕出乎?
吾心同龍陽君,甚是彷徨無措,不知君又如何?」
是海哥兒的字跡無疑。
看樣子是他寫給那個郎君的,隻不知他同那郎君如今如何了?
龍陽之好自古有之,有些豪富之家亦豢養娈童。
可若是想有個結果,怕是不能了。
我不願說破,可叫我嫁他,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我看著海哥兒背影,他越走越遠,不曾回過一次頭。
我隴袖站在路邊,火樹銀花,將天空照得分外明亮。
心底覺得好笑,怎就我的姻緣這般崎嶇不平呢?
旁人要嫁人明明這般簡單。
「若非其實我就是個孤寡命麼?」
我喃喃自語道。
「南樓。」
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聲音似十分久遠又十分熟悉。
我同他有過數面之緣,卻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他,天上的光似在他眼中。
他披著一件玄色鬥篷,玉冠束發,眉目舒展。
「好久不見。」
我笑著同他說道。
確實是好久不見了,以為再也不會遇見,不想今日在這樣的人潮洶湧裡遇見了。
「去了趟蘇州,今日才歸的。」
他身後的小廝手中確實牽著兩匹馬,馬背上還搭著包裹。
「嗯!」
「今日這樣熱鬧,怎得就一個人?」
「有人將我丟下了。」
「如此啊?那不若同你走走?」
「你不著急回家麼?」
「我原不是今日要回的,家中並不知曉。長寧你先家去,我不一時便回了。」
他吩咐身後的小廝。
小廝點頭要走,他又叫住了人,從馬上取下了個小包袱抱在懷裡。
小廝臉上露出了些驚訝來,終是轉頭牽著馬去了。
他慢悠悠地同我晃著,人多時便微微伸手擋一擋。
那是一種保護的姿態,我心中波濤洶湧,面上不敢絲毫表露。
「人這樣多,你怎就瞧見我了?」
「瞧了一眼便瞧見了。」
他說得不疾不徐,走得不慌不忙。
我悄悄回頭看他,他目視前方,一臉正直。
年歲這個東西,不是白長的,年歲大的郎君果真同年歲小的不大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