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想讓我嫁那樣的人家,可我有什麼呢?
日頭還不高,我帶著春紅去珠玉閣取阿娘定下的頭面。
珠玉閣不是京中最大的,因阿娘同掌櫃娘子是交好,價格又公道,樣式也不少,所以我同阿娘的首飾頭面便多在她家做。
我對首飾之類並不十分熱忱,每每親來,隻為尋一塊適合刻章的石頭。
我這人性子十分無趣,除了吃便是瞅著石頭發呆。
我祖父在世時最喜寫字,刻章次之。
我打小看著,慢慢也懂了些,後來就真正喜歡上了。
一張紙一塊石頭並不需要想方設法的去刻意維護感情,你隻要用了功,它自然就能立刻給你回報。
好不好,看一眼立馬就能知道。
時候還早,店裡的人並不十分多,掌櫃娘子和我阿娘差不多年紀,生得弱柳扶風,人卻十分爽利。
見了我便讓人帶我去了二樓,親自將阿娘定的頭面送了來。
是一套粉晶的,春紅捧在手裡隻說好看,眼睛都直了。
對我來說卻太過粉嫩了些。
我知道阿娘的心思,也笑著說好。
「姑娘,你不是想吃榮升齋的千層糕嗎?今日還早,興許能買得著,奴婢去瞧瞧去!」春紅急匆匆去了。
又來了客人,掌櫃娘子下樓招呼去了,我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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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並無首飾,擺的都是各類原石,專做熟客的生意。
「這塊可否取出來給我瞧瞧?」
我指著櫃裡一塊黑色的卵石對著伙計道。
伙計是做老的,自是麻利地將石頭取出來託在布巾上給我看。
「姑娘好眼光。」
他隻說了這樣一句,便不再多言了。
我拖著石頭到了窗口對著光瞧,此時看,不過一塊極普通的黑色石頭罷了。
石皮極薄,手觸之圓順溫潤。
「是塊好石頭。」
身後忽傳來說話聲,我驚了一跳。
回頭去看,卻是那日柳樹下見過的郎君。
他背著手,微微彎腰看著我手上託著的石頭,眼角微翹,嘴角帶笑。
本是十分不妥當的姿態,可由他做來,又覺不出絲毫的輕佻來。
這是個說什麼都帶著十分認真的郎君。
8
「看質地該是塊黃山石,隻暫時不知是什麼顏色,若是黑色,不知姑娘可否割愛?」
他直起腰,拱手對著我道,樣子十分真誠,真誠裡又帶著三分羞澀?
這樣一把年紀的郎君,竟會羞澀?
「我為何要讓給你?」
於我而言隻不過一塊石頭,有或沒有皆可,可不知為何看著他的模樣我便起了玩笑的心思。
「過幾日便是我長兄生辰,我想刻塊印章送他做生辰禮。」
他是個滿身滿臉都寫著真誠的郎君,平日裡我們管這種人叫做老實人。
隻著郎君生得高大俊朗,將那滿身的老實遮掩了一二。
「也可,隻你得拿件東西來換。」
我笑眯眯地瞧著他。
他蹙眉思索了半刻,竟真的從隨身的荷包裡掏出了一塊小小的印章遞到了我眼前。
印章通體色黃,質地寶潔,透明,通靈,肌理紋路隱約如絲,是塊極好的黃山石打磨雕刻的。
表面油潤細膩,一看就是時常拿在手中把玩。
他竟真的要拿東西來換。
我驚住了,他看我不動,又將那印章往我眼前遞了遞。
我看清了印章上刻的字。
「清風朗月。」
刻的竟是這四個字。
字體幹淨利落,是隸體,章底並無印泥,新得一般。
「隻是一塊石頭,且石皮還包裹著,裡面到底是什麼顏色亦不知曉,我隻說要換,你至少該等我將石皮去了在換呀!」
他默了默,有些訝異,又笑了。
牙齒潔白齊整,笑得有些憨厚。
「無妨,去了石皮即便不是黑色的我也要,總之看著該是塊好石頭。」
我嘆了口氣,叫了伙計來,問了石頭的價格,拿出荷包裡所有的銀子才夠買下。
這是我省吃儉用幾個月才存下的,就買下了這樣一塊石頭,可好的石頭就是這樣,可遇而不可求。
不過此時我並不為著這塊石頭,我看上這郎君手裡的印章了,要拿這塊石頭去換。
「姑娘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可以買下的。」
約莫我掏錢時的模樣太過肉疼,讓這樣一個人生出了不忍來。
或他本就是這樣的性格,善於吃虧。
「郎君如此說甚是不妥,我看上郎君的印章,若不買下這石頭來換就要了這印章,便是郎君送我的,我同郎君非親非故,平白無故拿郎君的東西怎說得清楚?」
他的嘴張張合合,卻沒說出一個字來,隻是擺著手,著急的模樣。
「郎君不必多說,我知郎君不是孟浪的人。現下是我看上了郎君的印章,想用這石頭換的,一會兒不論這石頭內裡是何顏色,郎君且末後悔才是。」
我歪頭看著他,語氣不由自主便帶了三分玩笑的意味,一時自己都有些納悶了,我從不對旁人這樣。
「怎會?是姑娘成全了我才是。」
他一揖到底。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郎君,或是我見的郎君還不夠多?
難道他們都不該是我阿爹同遊松那般?
他是個看著憨厚老實,卻能體察人情世故,又心懷善意的郎君。
9
伙計去了石皮,那石頭內裡確實是黑色的,如此便皆大歡喜了。
等春紅的間隙,我翻看著手中的印章,甚少有人刻「清風朗月」這樣的字在章上的。
或是這是他對自己的寄望?
隻這章上的字刻得實在是好,石頭又是好石頭,說來還是我佔了他的便宜。
他就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什麼也不做,哪裡也不看,微微垂著頭,露出修長的脖頸來,他就那麼認認真真地等著。
約是來幫家中女眷取首飾來的吧?
有些人見了無數次也叫人揣摩不透,有些人隻見了一兩面,卻能看出本性來。
我想他該是個很好很好的郎君。
是我看他的眼神太過直白了吧?他似有所感,回頭來看我,眼神裡透著詢問,見我不說話又微微垂下頭去,耳朵慢慢紅了。
我想問一問他年歲,怎的像個不曾見過女娘的小小郎君?
自陛下即位,男女大防沒過去那般重了,可一個女娘追問一個郎君的年歲,終究是太過唐突了。
我活了這許多年,做過最出格的事便是和一個陌生郎君坐在一張桌子兩側,且毫不避諱地盯著他看了許久。
春紅來得恰恰好,看完我又轉頭去看那郎君,眼裡寫滿疑惑。
她手中大大小小許多紙包,看來是將能買的各色糕點都買了一遍。
我從她手裡接過紙包,挑揀了兩包推到對面的人眼前。
「我請郎君吃糕點。」
「姑娘你竟舍得將吃食分給旁人?」
不待那郎君說什麼,春紅先開了口。
真是她家姑娘我的好丫頭!
我紅著臉蹲了蹲,帶著春紅下了樓。
將那郎君留在了樓上。
即便春紅不說那樣的話,看看我圓潤的身材,他定然也知道我極能吃的。
我恍恍惚惚回了家,春紅嘰嘰喳喳說的什麼一句也沒聽見。
日子同往日並無不同,我阿爹又納了新的妾室,是個膚白藍眼的外族姑娘,官話都說不清楚。
她極得寵,家中其餘妾室看她不慣,每日明爭暗鬥。
阿娘免了她們的禮,不叫她們到正院來。
阿娘對阿爹早就死了心,幹脆眼不見心不煩。
南笙在老太太院中住了三日,遊松親來接她,她便回去了,走時還將老太太院裡的一個二等丫頭春梅帶了去。
聽聞又遊松換了個衙門,我家的老太太,是有些真本事得。
我本就呆,近些時日呆得更厲害了些。
有事無事便靠著窗稜發呆。
我自幼便不大喜歡春日,因為到了春日,日頭慢慢長起來了,睡得便會少。
現如今又多了個不喜歡的緣由,春日麼!似人人都要懷春才算了事。
我時不時便想起那郎君微微垂著頭紅了耳朵的模樣。
虧他生得恰好,若是再壯些,要做出這樣的姿態,不知有多嚇人。
偏生就他做來,便顯出些恰到好處的純粹與清澈來。
我是個小肚雞腸斤斤計較且從不輕易相信旁人的女娘。
約莫是因著春日,又約莫是我確實沒見識過幾個郎君。
我便覺得他真的是極好的。
10
阿娘確實收到了溫家的帖子,她將那桃花粉的紙籤看了又看,又笑著貼在胸口上,似得了個天大的寶貝。
溫家的帖子難得,隻因溫家甚少辦宴會。
這帖子便更顯得難能可貴起來了。
這日阿娘起得極早,又早早將我從被窩裡哄了出來。
春枝給我裝扮,連著換了幾套衣服阿娘都不滿意。
我本就生得矮,又肉乎乎一團,如何打扮也不能同別家姑娘一般顯出風情萬種來。
打扮得太過莊重隻覺得是小孩兒扮作大人玩過家家罷了。
阿娘疼我,卻總不願接受她家姑娘我生得太過圓潤這樣的事實。
如此折騰一番,待出門時已有些晚了。
好不容易行到了溫家門口,阿娘領著我下了馬車。
溫家的人我隻見過二夫人,今日在門口迎客的也是她。
溫二夫人生得溫雅,臉上帶著的笑叫人如沐春風。
看一眼就知曉她日子該是過得極滋潤順心的,隻有心底真正滿足快活的人,才會顯出這樣的知足豁達來。
就這樣看她一眼,就讓旁人羨慕極了。
真不知那溫閣老的夫人又是什麼模樣。
阿娘曾再三叮囑我,見了溫家二夫人要喚表姨母的。
這一表便是八百杆子也打不著,可阿娘叮囑了,我便隻得這樣叫。
「這便是阿樓麼?竟和我家的團子有幾分相像。」
聽聞溫閣老家的長女有個小名兒就叫團子,今年恰巧足六歲了。
可溫二夫人說的認真,既不像調侃,亦不是奚落,約莫我同那小團子確實是有些相似處的吧!
小孩兒麼,莫不是肉嘟嘟的。
溫家請的人並不算多,該都是平日裡相熟的。
阿娘能得這樣一張帖子,不知到底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