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阿娘說過,叫她同阿爹和離算了,待在這家中,憋屈了都無處說去。
我外翁是個百夫長,阿娘幼時是習過武的。
阿娘性子烈,皆是為了我才這樣咬牙忍著。
若我嫁了人,她沒了後顧之憂,和離了後定然要將泥巴扔到老太太臉上,罵上數聲老虐婆。
我當日說和離,她並未說同不同意,隻摸著我的腦袋說我長大了。
我想她亦是願意的,以老太太的脾氣,隻要我阿娘提了,她恨不能立時將我阿娘掃地出門。
我阿爹就更不用不提了,他隻聽祖母的。
懦弱無能心還大,說的就是他。
我早就長大了,還有什麼不懂的?
我姻緣如此波折,隻因我阿爹不爭氣。
當日遊家求娶南笙,隻因二叔人雖在西北做個四品武將,那卻是個實打實的差事。
我阿爹聽著是個二品,隻是個虛職,是不參政議事的,一年中上朝的機會不超過三次。
旁人若不提,陛下怕是想都想不起他這號人。
我討厭南笙,又不頂討厭,畢竟討厭一個人也是極費力氣的事,我這人懶,她若不來欺我,我定然不會去尋她的不痛快。
可她自幼時便有個毛病,時時刻刻都要拉踩我,似隻有將我踩進泥地裡,她才能活得痛快。
阿娘說南笙沒出息,若是真有能耐,怎得不同淮王妃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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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說人家痴傻,可看看人家嫁的什麼人?過的什麼日子?
我覺得阿娘說得甚是有道理,可京中敢同淮王妃比的,約莫也隻她阿姐溫大夫人了。
這日雨過,天碧如洗。
一早老太太便遣了她身邊伺候的春哥來,說南笙再過一刻鍾就到家了,叫我去陪著說說話。
我同她能說什麼呢?
可我樂意見她,有事無事給她添添堵也是好的。
她想惡心我,可我這人腸胃消化甚好。
聽聞她已有了兩月身孕,這時候不在遊家好好養胎,跑回娘家是何道理?
走到院門口時聽見房裡低泣不成聲,春枝用一雙小眼瞅了瞅我,她不知緣由,可依舊幸災樂禍地露出了大牙花子。
我瞪了她一眼她才收斂了。
守在門口的是老太太房裡的二等丫頭春梅,見我來了便揚聲叫了聲大姑娘。
待我進了屋,南笙已收了聲,隻眼睛還紅著,她的貼身丫頭春螢給她遞了熱帕子擦臉。
我本該在院裡等一等的,可我偏生不願意,我就想瞧瞧她窘迫的樣子。
老太太拉著南笙坐在榻上,見了我來南笙要起來,老太太拉著她的手不讓。
我問了安,老太太隻輕哼了一聲。
我不知她是叫我起還是叫我繼續蹲著,我便站直了,坐在了老太太的另外一邊。
老太太自幼養尊處優,老了依舊是圓潤喜慶的一團。
我生得不像阿爹也不像阿娘,實則甚像老太太。
按理說這樣的長相到如今的年紀該是豁達慈愛的,可我家的恰是個狹隘刻薄的老太太。
或許她的慈愛全給了南笙,又將所有的刻薄都留給了我吧!
我坐著不吭聲,瞧著南笙收拾妥當了,捏了桌上的一塊千層糕默默地吃起來。
「你妹妹都傷心成什麼模樣了,你竟還吃得下東西去?」
祖母瞪了我一眼,又去拍南笙的手背。
你說她傻吧還知道安排個人守門,你說她精明吧明明說不定南笙不想讓我知道遊家的事,她還非要說破。
「阿笙因何事傷心?」
若我懂事些,就該裝作不知南笙哭過,可怎麼辦呢?恰我就是愛瞧她的熱鬧,聽聞她哭了,我今日合該在多吃一碗飯的。
南笙自幼確實體弱多病,吃飯都是數著碗裡的米粒的,反正喝藥比吃飯多,待讀了幾本柳居士的詩集後又學起傷春悲秋來,眼淚掉起來跟不要錢似的。
老太太不喜我,約莫是因為我吃得多,壯得跟頭牛似的,打小連場風寒都沒得過。
因她多病,我同阿娘,也曾真心實意待過她,幼時她哭時,阿娘將她抱在懷中哄,她走累了我亦背過她。
可時光啊!不知為何就能叫她將那些事都遺忘了。
5
南笙垂眼,抿著嘴角,不肯說的模樣。
「她那婆母,說是南笙有了身孕,不方便伺候遊松,要給她兒納妾。」
我挑了挑眉,和我猜測的沒多少出入。
南笙不樂意地瞧了眼老太太,又來看我,眼裡又包了許多淚。
「祖母……」
南笙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口,老太太抱著她又是心肝寶貝的一通哄,哄著哄著兩人又哭到了一處。
南笙的乳母莫媽媽瞅了瞅我,幾度要開口勸,又都忍了下去。
「……,若是當日嫁過去的是南樓就好了,她心寬,也不至於傷懷。」
我點點頭,老太太說的是,除了溫家,誰家的郎君沒個妾室?若為了這事哭,如皇後那般的,豈不是要哭死?
老太太罵了好一陣,又用這樣一句話作了結尾。
「祖母不是說遊家甚好,隻有南笙這般的姑娘才壓得住這樣的福氣麼?」
我喝了口茶,慢悠悠說道。
「……」
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瞧著我,這確實是她當日要將南笙嫁到遊家時同我阿娘說的話。
「阿笙有那般多的嫁妝,又有祖母撐腰,納個妾罷了!還能越過了她去?
祖母怎不問一聲她今日哭哭啼啼回來,心裡有何打算?」
南笙悠得捏緊了手裡的帕子,臉上的戾氣一閃而過。
我也不是個任人揉捏的面團,她亦不是個善茬。
遊家要給遊松納妾,定然也不是隻為了她懷了身孕這一點。
她起身下了榻,跪在了老太太眼前。
莫媽媽見她跪下了,亦跪在了南笙旁邊。
我接過春枝遞過來的熱帕子,擦了擦手。
「求老太太憐惜我家姑娘,姑娘自嫁進遊家,侍奉公婆,友愛姑嫂,隻姑爺……」
她說到此處竟瞅了我一眼,停下了。
老太太叫春哥扶了南笙起來,目光凌厲地看著我,叫莫媽媽繼續往下說。
「姑爺竟時時惦記著大姑娘,一時說大姑娘做的春餅好吃,一時又說大姑娘章刻得好,一日醉了酒,抱著姑娘竟喊著大姑娘的名字……」
「你這孽障,還不跪下。」
不待莫媽媽說完,老太太已發了怒,一掌拍在桌上,我隻聽著都覺出了手心疼來。
「那遊松時時念著我,同我有甚關系?我隻見過他三次,且每次見面時南笙亦是跟著的。
第一次見面祖母您叫南笙同他討教畫技,將我趕去廚下做點心,第二次南笙同他吟詩作賦,南笙順帶提了一嘴,說我除了刻個石頭,便一無是處。
遊松要看我刻的石頭,是祖母遣了春哥帶了我刻的一枚印章來,第三次見便是她們定親那日。
既想方設法嫁過去了,好生過日子不好麼?非要找些牽強附會的緣由來攀扯我做甚?
莫非要叫我去做遊松的小妾不成?南笙,你心大的沒邊兒了。
他遊松是個什麼東西?也配我去給他做個妾?」
我下了榻,走過去挑起南笙的下巴看她。
許是懷了身孕,她臉有些腫,眼底青黑,膚色蠟黃,哪裡像個不滿二十歲的姑娘?
「南笙,蠢些無妨,若是蠢還不自知,便不大妙。
是不是覺得我任由你拿捏慣了?覺得我怕你?
你怎得不想想,再不濟,我也是輔國將軍府的嫡出大姑娘,我的臉就是輔國將軍府的臉。
要將我拿出去與人做妾,如溫閣老那般的人家,怕還要三思。」
我轉身,一巴掌摔在莫媽媽臉上。
6
「可知何為刁奴?說的便是你這般的,你家姑娘糊塗,你不勸也就罷了,竟唆使她生出這般糊塗的心思。
若是還有下次,你看我饒不饒你。」
我帶著春枝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將老太太同南笙的叫罵聲丟在了身後。
我這許多年,確憋屈壞了。
是時候立起來了,若我永遠裝痴賣傻,阿娘怕是永遠都跳不出南家的火坑。
今日是武侯府老太太的生辰,我家和武侯府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阿娘回得晚,今日的事不知是老太太不讓傳還是旁的,總之阿娘還不知。
「阿樓,溫閣老家要做春日宴了,阿娘今日見了溫家的二夫人,她親口同阿娘說改日派了人送帖子來邀咱們去。」
阿娘說著便笑了,有些得意,像個吃了糖的小孩兒般。
溫閣老家呀!
溫閣老約莫是大慶史上最年輕的閣老了吧?
我這樣年歲的女娘,關於溫閣老的事都是從家中長輩嘴裡聽說的。
聽聞溫閣老真正是個芝蘭玉樹的郎君,不僅大才,且深得陛下信重。
不過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是他同夫人的一段情。
京城裡哪個女娘夫人不羨慕溫家大夫人呢?
聽聞她幼時曾是溫家給溫閣老聘的童養媳,溫家出事後不離不棄,一人將淮王妃撫養長大。
他們的故事是一段了不得的傳奇,京中說書人將那段故事說了又說。
溫閣老是如何拒了諸多親事一心隻等著離家出走的溫夫人,夫人又是如何堅毅聰慧,隻一心念著溫閣老的。
我亦去聽過兩回,除了「羨慕」二字,還能說什麼?
隻他們那般般配,天造地設般。
溫家尋常並不舉宴,家中一個一品大員,兩個三品大員,平日卻是極為低調的。
聽聞溫家有個家規,溫家兒郎皆不納妾,若無所出,即便過繼也不可納妾。
這規矩是溫閣老親定的。
溫家三個郎君,已有兩個成了親,隻餘下一個溫侍郎,京中多少世家貴族的女娘擠破了腦袋想嫁進去,隻溫家娶媳婦的標準似同旁家不大相同。
那溫侍郎今歲都二十有九了,還未曾娶妻。
溫家春日宴的名帖,一貼難求,竟說要給阿娘麼?
「或是話趕到了哪裡,不一定真送的。」
我將銀耳羹遞到阿娘手中,不是打擊她,隻怕到時沒有,她太過傷感。
「溫家的人從不虛言,二夫人既說了會送,定然是會送的,阿娘也不想著高攀了溫家去,隻春日宴上的郎君夫人極多,雖比不上溫家,但總有好的。
阿娘在珠玉閣給你訂的頭面,明日便好了,讓春紅陪你去取來,到了春日宴……」
我的婚事,是阿娘的心頭大病。
若是可以,我也想立時將自己嫁出去。
7
春日的天已慢慢長起來了,平日是要一大早便去老太太房中問安的,可自昨日事後,想來老太太也不願見我。
阿娘去了一趟,很快又回來了,說南笙昨日來的,晚間不曾回遊家去。
老太太忙著,沒時間搭理旁人。
又問起昨日在老太太房裡的事兒,不知是誰說的,總之阿娘是知道了。
我觀阿娘臉色Ṭṻₐ,並不曾生氣,我也沒瞞著,將細節同阿娘說了一遍,阿娘輕撫著腕上碧綠的玉镯,一句話都沒再講。
今日休沐,難得是阿爹竟也在阿娘房中,我們一家三口沉默地吃了一餐朝食。
阿爹期期艾艾許久,定然是有我在不便說的話,我先出了門。
不用聽我也知曉,約莫又看中了那家姑娘,想納妾。
男人都是如此,喜新厭舊罷了!
日日看著阿爹,我對男人早沒了太多的期待。
溫家那樣的人家,畢竟是鳳毛麟角,甚少見的,不知該有多大的福氣才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