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字跡。
他大概也想到了這層,徒勞地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
我靜靜地看著他。
忽然覺得眼前這個朝夕相處三年的男人好陌生。
他對我,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江弋。」
我哽咽著叫他的名字。
「其實你完全可以告訴我。
「告訴我,你根本就不愛我。告訴我,你跟我結婚隻是因為愧ťŭ₍疚。告訴我,婚後的每一天,對你來說都是煎熬……」
說到最後,我幾乎泣不成聲。
「如果——
「如果我知道的話,難道會逼你留在我身邊嗎?」
聲聲詰問,都不抵心中痛楚的萬分Ṱű²之一。
「小霜,別說了。」
像是習慣使然,江弋抱住了我,用指腹拭去我臉上的淚痕,滿眼疼惜。
「你別哭,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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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心都碎了。」
騙子。
還在騙我。
我一把推開他,踉跄著後退幾步。
可隻要一看到他這張臉,我就會想起這三年來的點點滴滴。
那些回憶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將我的心髒攪得鮮血淋漓。
我真的覺得自己好蠢。
好狼狽。
我不想待在這裡了。
我要離開。
可沒走幾步,林棠追了出來,她攔下我,開門見山地問:
「你真的要和阿弋離婚?」
我吸了吸鼻子,猛地聞到她身上殘留的冷松木香。
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指甲掐進手心,我沒有正面回答,隻輕輕地說:
「江弋也用這個牌子的香水。」
林棠啊了一聲,笑著矢口否認:
「這不是我買的啦。
「是剛才阿弋上臺獻花,抱我時沾上的。」
她停頓一秒,像是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捂住嘴巴,故作慌張地解釋:
「你不要誤會呀,小霜。
「我和阿弋真的沒什麼。
「你知道的,我是孤兒,沒有親人。
「昨天回國,阿弋好心來接我,為了感謝他,我才會送他演出票。
「而且他送花,我出於禮節肯定要抱一下。
「你不介意的,對不對?」
我面無表情地聽完。
其實已經心痛得快喘不過氣了。
見我毫無反應,林棠視線下移,堂而皇之地打量我那條殘缺的左腿。
接下來的話。
字字誅心。
「對了,小霜。
「你已經不能再跳舞了吧?
「下次你和阿弋一起來,我跳給你看,好不好?」
「……」
她邀請一個斷了腿的芭蕾舞演員充當自己的觀眾。
多麼殘忍。
看見我眼底浮現的莫大痛苦,林棠滿意一笑,終於離開。
我愣在那,大概愣了十幾秒。
然後瘋了一般衝出劇院,卻狼狽地摔倒在地。
掌心、膝蓋溢出了血。
一輛白色的凱迪拉克在我身邊停下,車門打開。
江弋步履匆忙地奔向我。
「小霜,怎麼摔倒了?
「我剛才隻是去取車。
「是不是很疼,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我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拂開他的手,撐著地面,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一字一句地對他說:
「江弋,別再惺惺作態了。」
他被我的尖銳刺傷,眼眶泛紅,雙手懸在半空中,微微顫抖。
「我們,到此為止吧。」
我轉過身,緊緊攥住裙邊,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翻Ṱű²滾著墜落。
江弋,我還你自由。
你終於可以解脫了。
6
我沒有跟江弋回家。
而是沿著跨江大橋漫無目的地闲逛。
今天的黃昏好美,晚霞幾乎漫過天野,可明明景致這麼棒,我卻無瑕欣賞。
我趴在脫了漆的護欄邊,目光空洞地盯著平靜的江面。
有人在拍落日,也有一家三口手牽著手,在散步。
而我呢?
我在幹什麼呢?
哦,我在想。
這個世界到底是誰在幸福啊?
反正不管是誰,總歸不是我。
我踮起腳尖,朝下望去,跨江大橋真的好高好高,風聲從我耳邊呼呼刮過。
我看著看著,忽然就很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可是下一刻。
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中年女人的嗓音穿透我的耳膜。
「閨女啊,媽媽好久沒見你了,明天買了菜過來看你好不好?」
「......」
人在低谷時,聽到家人的關懷。
為什麼會瞬間淚流滿面呢?
而且剛才腦子裡那個瘋狂的念頭,好像突然就偃旗息鼓了。
我拼命忍著哭腔,輕聲說:
「媽,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
「哎,好呀好呀,媽媽明天過來給你做,閨女等我哈。」
掛斷電話後,我的視線在下一秒被陰影籠罩住。
年輕俊朗的男人,就這麼垂眼看我。
「你剛才想自殺?」
「......」
他剛一開口,我就愣在原地。
因為這個人的聲音,和江弋......好像。
於是,我傻傻地盯著他看,完全忽略了他的問話。
直到他伸出手,在我眼前揮了揮。
我才猛地回神,仔細打量他。
雖然聲音很像,但長相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
江弋五官鋒利,給人一種攻擊性很強的感覺。
但眼前的男人,卻是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溫柔。
「自殺的方式有很多種。」
男人微俯了點身,平緩又溫和地注視我的眼睛。
「你可以選擇割腕、跳樓、上吊、服毒都可以,這些我都來得及去救你。
「因為我是醫生。
「但你不要選擇投河,我……不會遊泳。」
我扯了扯嘴角。
其實很想給個面子笑一下的,他卻擺手拒絕了。
「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
「別勉強自己笑了。」
晚風夾雜著男人悠揚的尾音,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撥開我心間的陰霾。
他說,他叫林知野。
是華西醫院的醫生。
前兩年被偏激的病人砍傷右手,從此再也無法拿起手術刀。
我拿出手機搜了下他的名字。
發現這個人的履歷跟他的長相一Ṱų⁼樣,堪稱完美。
不僅如此,他還參與過不少志願者活動。
林知野倚在欄杆上,轉頭看我。
「能告訴我,為什麼想自殺嗎?」
他的聲音很輕。
卻溫柔到,我的眼淚能止不住地流下來。
我閉上眼睛,像豁出去似的,一點一點提起裙擺,恰到好處地露出義肢。
這三年遭受的議論與白眼太多,我真的不知道眼前人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我。
空氣靜默許久。
我忐忑地睜眼,卻發現林知野不知何時蹲了下來。
他看了看我的義肢,又仰頭看著我。
漆黑的眼眸裡盛滿細碎的光。
「賽博朋克風?
「倪霜,你真的很酷。」
「……」
也是那天,第一次有人告訴我。
十足的完善的確很美。
可缺憾,同樣也是一種美。
這句話。
我記了很久很久。
……
我和林知野告別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小雨。
他紳士地脫下外套,罩在了我頭頂。
「你家在哪兒,我送你。」
細密的雨絲沾湿他的碎發,男人劉海也散了下來,遮住繾綣的長睫毛。
見我沉默不語,他輕笑了聲。
「不想回家啊?」
我點了點頭。
他沉吟片刻,掏出手機劃拉幾下,點開某訂房軟件。
「那我帶你去看星星。」
我抿了抿唇,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看見他下單了賊貴的兩間套房,還是最頂層。
自帶空中花園。
據說有望遠鏡,可以窺見整片星空。
至於為什麼是兩間……
林知野舉著手機,朝我揚了揚眉。
「這麼晚了。
「你一個人住酒店,不安全。
「我就住你隔壁,有事叫我。」
但大概是我的運氣不好。
明明天氣預報說隻下兩小時的雨,最後卻一夜沒停。
霧靄氤氲,星星被烏雲遮蓋,一絲光亮都透不出來。
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
再醒來時,晨曦已經落入房間。
床邊的手機裡有許多未讀短信,都來自同一個人。
江弋。
——【小霜,你在哪?】
——【為什麼不回家?】
——【理我一下好不好,我真的很擔心你。】
我掃了一眼,沒有回復。
很快,它們被最新的兩條短信頂了下去。
——【誰說沒有星星。】
——【你不就是最亮的那顆嗎。】
署名,林知野。
我的指尖顫了一下。
大約十個小時前,我跟他抱怨在花園等了那麼久,連星星的影子都沒見到。
今早,他就給我發了一張照片。
裡面的我,蕩在空中花園的秋千上,舉著望遠鏡,望向漆黑的夜空。
風揚起我的裙擺。
露出暖色的肌膚,與泛著冷光的機械義肢。
竟意外的和諧。
從前,我並不願意直面自己的殘缺。
現在,我長按這張照片,點了保存。
手機嗡地繼續震動。
林知野又發來一條語音。
他低聲,且堅定地喚我的名字。
【倪霜,做自己的星。】
7
中午,我回了一趟江弋的家。
這個時間段,他應該還在公司吃飯。
正好方便我收拾行李,搬家。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
門一打開,坐在客廳沙發上的江弋就猛地朝我望過來。
四目相對間,我看見他的眼底迸發出驚喜。
江弋將我整個人緊緊抱在懷裡。
「你昨晚去哪兒了?」
他的聲音很沙啞。
像一整夜沒睡覺,下巴處的胡茬也冒了出來。
「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聽起來好像真的很擔心我。
可我不敢再相信了。
我掙了幾下,終於掙脫他的懷抱。
這是我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角度,冷靜地審視江弋。
面對徹夜未歸的妻子,他面露擔憂,可壓在眼底的暴戾,到底還是被我窺見一角。
於是我想了想,直白地說:
「江弋,我昨晚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他神色一僵。
溫柔體貼的假面,好像快要破碎了。
「別開玩笑了。
「除了我,你身邊哪有其他異性。」
說話間,我清楚地看到,江弋眼底閃過一抹輕蔑。
稍縱即逝。
速度快到我一度以為是錯覺。
其實,江弋以前應該也掩飾得不太好。
面對我時產生的嫌惡情緒,會在某一個瞬間流露。
隻是我的愛,為他蒙上了一層濾鏡。
我以為他愛我,以為他是完美伴侶,自然而然地忽視了這些細節。
我垂下眼,徑直走進臥室,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見我開始動真格的。
江弋忽然抬腳,踹翻了我的行李箱。
他好像終於暴露出一點本性。
雙眉緊鎖,半晌,嗓音也透著股不耐煩。
「別鬧了。
「不就是一本日記?
「我燒掉行了吧。
「燒完,你就當從沒看到過,好不好?」
不好。
可是不等我回答,江弋就衝進書房,翻出了那本日記。
他當著我的面,毫不猶豫地摁下打火機,點燃。
火舌迅速蹿過紙張。
白紙黑字,如同炸開的煙花般,化為一捧灰燼。
「沒必要的,江弋。」
他牢牢攥住我的手,生怕一松開,我就會逃離這裡。
低沉的嗓音也帶著幾分啞。
「昨晚我找不到你,快瘋了。
「我怕你出事,怕你生我的氣,更怕你不要我……
「林棠出國,我都沒像昨晚那樣失態。
「你隻離開了一天,我的心快痛死了。」
他說了好多,越說眼眶越紅。
「小霜,老婆......
「你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我愣了好久。
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人們總是這樣嗎。
靠分開的痛覺來分辨愛意?
我看著他。
驀地,笑出了眼淚。
「可是啊,可是,江弋,那本日記我倒背如流。」
燒掉了又怎樣呢。
裡面的內容像一把刀,那樣深刻地劃在我心上。
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江弋幾乎半跪在我面前,唇瓣顫動了兩下,難掩他的無措。
「日記隻是我的情緒發泄口。
「去找林棠,是我以為我還放不下她。
「可你今天提出離婚的時候,我真的慌了。
「小霜,我從沒那樣害怕過。
「我後悔了,我不想離婚。
「能不能原諒我這一回?」
我垂眼看他。
看他因緊張,額頭沁出大顆汗珠。
沉默片刻,我輕聲說:「不能。」
我不能原諒你,江弋。
不管你說得多麼真情實意。
我們之間,隻能到這裡了。
我放棄收拾行李,頭也不回地走到門口時,江弋擋住了我的路。
「小霜。」
他的眼眶逐漸湿潤,雙肩有些顫抖。
「看在我盡心盡力照顧你三年的份上。
「求你,留下來——」
我推開他,沒有回頭。
身後傳來江弋握拳狠砸牆壁的聲音。
「倪霜。
「一定要對我這麼狠心嗎?」
電梯門緩緩合上,鏡子倒映出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我再也忍不住。
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是我心狠嗎?
江弋。
是你心不誠。
8
我孤身站在小區門口打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