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隱去後,周邊白霧便隨著他一起消散。
一切如初,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6
「吾徵戰多年,見哀鴻遍野,民生多艱,屢屢思之,徹夜難寐。吾願傾盡家財,一半充作勞軍之用,一半用於修建善堂,為百姓略盡綿薄之力。」
落款:顧年武。
一夜之間,我這篇Ṱŭ₃才華橫溢的手稿貼滿大街小巷。
百姓們聚在一起圍觀,有幾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感動得老淚縱橫:「顧將軍真是好人啊,好人!」
「是啊,是啊!」
顧年武確實是個清白的將領,庫房裡的銀兩都來自賞賜和俸祿,沒有多餘的油水。
庫房很快就搬了個底朝天,我覺得不夠,又帶人去正屋把他的家具搬空了。
畢竟我還是名正言順的顧夫人,府裡的人不敢違逆我的話。
顧年武下朝回來的時候,正碰上我在搶杜依依的首飾盒。
「這是我的東西,還我!」
「你是顧年武的人,你的東西就是顧府的東西,顧府的管家之權在我手上,所以你的東西我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來人,拿去賣了,捐款!」
她攥著首飾盒與我爭執不下,哭得聲嘶力竭。
「顧郎,救命啊,這女人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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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罵我,我抬手就是一巴掌。
嬌嫩的臉上落下五個通紅的指印。
「沒大沒小,這是你對我說話的態度嗎?」我怒喝。
說話間,我的臉上也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男人的力氣總是比女人大些。
顧年武喘著粗氣,眸中燃著熊熊怒火。
「反了你了!」他的手都在顫抖,「庫房怎麼回事?外面貼的那些東西都是你寫的?」
「明知故問!」
我飛起一腳踹在他的大腿上,卯足了力氣。
他沒招架住,後退兩步。
我捂著生疼的臉,笑得開懷。
「顧年武,我在幫你賺名聲啊,你開不開心?」
「告示已經貼出去了,上面蓋著你顧府的大印,要不你出門跟大家解釋解釋,說你反悔了,不想捐了?」
杜依依撲到顧年武身上,氣得兩眼通紅:「顧郎,她故意的,她在報復我們!」
顧年武猶是不可置信,咬牙道:「你不是要四分之一嗎,全捐出去了,你一錢也撈不著。」
我張開雙臂,姿態愈發張狂。
「我軒轅家家財萬貫,誰稀罕你的三瓜倆棗?」
「我的嫁妝已經連夜運走了,今天捐的都是顧府的東西,以顧夫人的身份捐的,哈哈哈!」
「你們這對奸夫淫婦,以後就守著愛情喝西北風吧!」
「……」
顧年武氣得脖子都紅了,忍無可忍,抽了隨身寶劍,直逼我面門。
我側身一轉避過劍鋒,隨手折了一條柳枝,與他正面交鋒。
顧年武情緒激蕩,武功招式多有破綻,被我輕松化解。
樹葉紛飛,擾亂一池碧水。
原本歇在樹上看戲的麻雀,也呼啦啦飛走了。
下人們左右為難,管家跺著腳央求:「將軍,夫人,別打了,再打這房子就塌了啊!」
柳枝終究難以與鐵器相抗,不過百餘招,我已漸漸處於弱勢。
我退到屋檐邊上,腳下瓦片已有松動。
我將柳枝擲向顧年武,趁他擋招的間隙,從屋頂縱身一躍,輕飄飄落回地面。
顧年武也隨之從房頂躍下。
我一把扯過驚魂未定的杜依依,擋在我身前。
「你刺啊!」我威脅,「往她臉上刺。」
杜依依嚇得緊緊閉著雙眼,抖若篩糠。
「翠,咱走。」
小翠立刻很有眼色地跟在我身後。
顧年武急忙抽回劍,眼睜睜地瞧著我抓著杜依依的後頸,一直退到府門外。
我賣了一上午東西,府門外有不少坐等低價收購的商人,還有來來往往的百姓,好不熱鬧。
他們低聲嘟囔;「喲,幹嘛呢這是,這不是顧夫人嗎?」
杜依依即便被我擒了也不消停,大聲跟人解釋:「顧將軍已經把她休了……」
顧年武是個要臉的人,走過來時早已扔了寶劍,又裝回那副剛正不阿、淡定從容的形象。
「不錯,軒轅氏毫無容人之量,本將已將她休棄!」
「軒轅湘,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本將今日不與你為難,你拿著休書離去吧!」
他把休書扔到我臉上。
我把杜依依推過去,她被門檻絆了一下,一個踉跄便摔在顧年武懷中。
至親至疏夫妻。
一道門檻,泾渭分明。
我深吸一口氣,罵道:「什麼玩意,你也配給我休書!」
我當著眾人的面,將那副休書撕得粉碎。
「各位父老鄉親今日皆是見證,顧年武水性楊花,不守夫德,如今是我要休了他!我和顧年武夫妻情分已斷,此後不共戴天!」
手一揚,風一吹。
那撕掉的休書散成千千萬萬片。
散了。
7
我和顧年武的事鬧得滿城風雨。
那天我鬧了一通後,帶著小翠瀟瀟灑灑地離開,剛回到楊府後沒幾天,便聽說杜依依小產了。
彼時我正在院子裡的躺椅上曬太陽。
小翠上氣不接下氣地奔過來:
「小姐,顧將軍進宮面聖,說小姐胡作非為,導致他和縣主痛失愛子,請求陛下嚴懲。」
我「呵呵」兩聲,揮手讓小倌兒退下。
「翠啊,再來把瓜子。」
我慢悠悠連連炫兩把,方問道:「陛下怎麼說?」
「陛下還沒怎麼說,邊關告急,北瀛打過來了。」
「怎麼現在才說!」
我扔掉滿手瓜子皮,一個鯉魚打挺從躺椅上起來:「陛下不會還想和談吧?」
「陛下想和談,但顧將軍堅持出徵,最後不得不立下重誓,若不能驅逐敵寇,願以死以謝朝廷。」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小翠依舊一臉凝重:
「陛下還說,隻要顧將軍凱旋而歸,便將小姐你五花大綁送到他府上,任他處置。」
「……」
「*¥@%#!」
我罵罵咧咧,掐著小細腰在院子裡來回走了好幾圈。
北瀛是毗鄰大梁東北部的小國,經常突襲邊境,沿途劫掠燒殺,百姓苦不堪言。
前年先皇駕崩,朝中內亂,北瀛就打過來了。
我本想帶兵一舉殲滅。
當時的二皇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劉景,滿腦子想著對付他的兄弟,不同意出兵,將我叱責一頓。
「女人就該安分守己,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帶什麼兵!」
他置邊關危苦於不顧,派人籤下「友好」條約,把松城和離城白白送給了北瀛。
在我們大梁,割地是奇恥大辱。
文人墨客激憤之下,寫了影射朝廷無能的詩詞,結果都被砍了頭,頭顱懸掛於北門,烏鴉蠶食血肉,百姓望之生寒。
現在,北瀛又打過來了。
我蹲在青石臺階上,抱著手臂苦思冥想。
小翠最見不得我受委屈,哼道:
「顧將軍自以為用兵神武,卻不知這些年是小姐在背後默默幫他。要是沒有小姐,哪有他的今天?」
「陛下隻給了顧將軍四萬兵馬,萬一輸了,不僅顧將軍自身難保,隻怕九族也會受到株連。」
「幸好小姐已經與他劃清界限,不在九族之列,免得被他連累。」
親朋聽聞我的遭遇,也紛紛前來勸慰。
聽他們說,杜依依現在獨守空房,日子過得清苦又心酸,真是活該。
我聞之一笑,不再多言。
8
最近捷報頻傳,顧年武率兵將北瀛人趕出齊河地界,又乘勝追擊,大軍駐扎在松離二城外,兵分兩路成掎角之勢。
他上奏請求朝廷增援兵馬,想把失去的兩座城池奪回來。
皇帝大手一揮:「好!一定要奪回來!」
但是不給增兵,也不給糧食。
顧年武手中隻剩三萬多兵馬,且兵力疲乏,要跟五萬多北瀛敵兵相抗,實在是以卵擊石。
夕陽落下,暮色漸深。
外面的更夫敲了一聲梆子,高喊:「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我沐浴更衣後,將自己關在屋內,熄了屋裡燭火,靜立於桌案前。
拈指作蘭花狀,口中念念有詞。
不一會兒,一團團白霧從四周徐徐升起,很快便蔓延了整間屋子,霧氣蒸騰,如臨異境。
衝鋒聲、馬蹄聲、號角聲,充斥著我的耳膜。
我看到將士們架著雲梯衝上城牆,被箭弩射穿身體摔下來後,下面的人繼續往上爬。
我看到戰馬被砍掉前蹄,士兵從馬上摔下來,周圍的長戟紛紛指向他。
我看到顧年武臉上沾著血,身上的袍子不知被刀槍劃破了幾道。
他剛剛擰了一個敵兵的腦袋,背上又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刀。
桌岸上,筆墨砚臺早已備好。
我咬破手指,將指尖血融入砚臺的墨汁裡,用狼毫毛筆沾滿濃墨,隔空一甩。
點點血墨,落於白霧,頃刻間化作千萬鬼兵。
他們像傀儡一般,靜默不動。
直到我下令:
「爾等今為大梁而戰,奉顧年武為統帥,聽其號令,助其攻城!」
「進!」
我手中毛筆一轉,萬千鬼兵頓時如有了生命一般,跟隨著顧年武衝鋒陷陣。
他們伸腿絆倒敵兵,還使壞讓他們丟了兵器。
他們附身到敵兵身上,讓他們雙腿僵硬難以行動。
他們站成一排,組成了「鬼打牆」,把敵兵圍困。
敵軍看不到他們。
大梁士兵也看不到他們。
但他們默默保護著顧年武,也盡力保護著大梁的每位士兵。
很快,戰況逆轉。
顧年武不敢相信地看著這一切。
但他具備一個將軍的良好素養,握拳高呼:
「北瀛犯我國土,屠我百姓,天怒人怨,連上天都在幫我們,兄弟們,衝啊!」
「衝!」
本已頹敗的軍心再次高漲,殺聲震天。
此時已經過了三更。
我旁觀著這一切,眼見時機成熟,尋找著城牆守衛薄弱處,抬筆畫了個圈,再次發號施令:
「從這裡上城牆,進去後,開城門!」
鬼兵們借著他們豎起的雲梯,爬上城牆,很快也有更多大梁士兵爬上了城牆。
不久後,城門大開。
敵軍將領要逃,顧年武踩在馬背上,飛身而起,拉足了弓弩。
這一箭足足射出了十丈的距離,力道威猛,十分漂亮。
徑直插入了敵軍ṭū́₉將領的後背。
北瀛的兵開始四處逃竄,我再次揮動蘸滿濃墨的毛筆,輕輕開口:
「片甲不留。」
梁兵乘勝追擊,剿滅殘兵。
後來,我的身體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眼前的白霧開始慢慢變淡,我的視線也變得朦朧起來。
直到我聽到了勝利的號角,才放心地暈了過去。
9
軒轅一族,可與鬼通靈。
每逢清明或者鬼節,我們軒轅族會準備些吃食、燒些紙錢,喂養那些屍體無人埋葬、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
世代相傳下來,養的鬼魂越來越多,他們自願為我們效勞。
如有需要,我便將他們的頭目召喚過來。
松離二城距離千裡之遙,我無法親臨戰場,幸好有我娘教我的隔空馭鬼之術。
「白霧作幕,墨點為引,摻以軒轅氏指尖血,可隔空馭萬鬼。」
但隔空馭鬼之術消耗太大,不可頻繁使用。
這次我足足睡了三天,小翠用靈芝、人參、紅棗、桂圓等燉了十全大補湯,逼著我喝了很多碗。
「小姐,你怎麼還幫他啊?」小翠不解。
我教育她:「兒女私情是小,家國天下為大,我豈能為了個人恩怨,讓前線為大梁奮戰的將士們枉送了性命。」
我帶她出門。
捷報正好傳回京城,外面好生熱鬧。
百姓額手稱慶,京城各處都在傳頌著顧年武的豐功偉績,誇他是「戰神」,許多店鋪打出了「邊關大捷,全場半價」的招牌。
學堂裡的先生臨時換了課業,教大家背先賢留下的詩句:
劍外忽傳收蓟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