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見面,周澍一定對我的手機動了什麼手腳。
那天晚上,我的銀行卡又收到了一筆匿名轉賬,備注了兩行字:
別追究,別掙扎,對你沒好處。
顯然是周澍。
他現在已經很有頂流明星的手段了,警惕、果決、無情,試圖用錢擺平一切。
可我總忍不住想起好幾年前,那場抄襲風波愈演愈烈,眼看周澍出乎意料地堅強,對方反倒挺不住了,想拿錢讓他認下這罪名。
周澍隻嗤笑一聲,不屑地把銀行卡甩回去:「你覺得有錢就能擺平一切?做夢。」
他握著我的手,轉身就走,又在無人的角落抱住我,用力極大,仿佛要把我揉進他身體裡。
「姐姐。」
他悶聲悶氣地說,「總有一天,我會站到最高的地方去,誰都沒辦法再羞辱我。」
現在他果真做到了。
因為變成了他用錢去羞辱別人。
我又開始止不住地咳嗽和幹嘔,口腔被苦澀和腥甜交織的氣味充斥著,吐得更兇了。
按鈴叫來護士,她急匆匆跑去找醫生。
年輕的醫生站在病床前,看著我枕邊染血的手機,眼睛裡全是了然:
「唐容,你的病情已經在惡化,如果情緒不佳,對你的治療更沒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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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直盯著天花板,說了聲抱歉。
「你沒做錯什麼,不用道歉。」
醫生開了些鎮靜劑,可惜護士握著我兩隻手腕看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下針的地方。
最後滯留針打進了青紫的小臂,我蜷縮在黑暗的病房裡,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一點點流逝。
後面的幾天,我總是睡著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
凡是做夢,總夢到年少的周澍和我自己。
偶爾夢裡還會出現另一個人,她總是冷眼旁觀著周澍黏著我,又在約會結束、他離開後第一時間來勸我:「唐容,你收收心,他夢想太遠大,會把你帶偏。」
我無奈地笑:「可是我愛他呀。」
「你他媽真的……戀愛腦。」
她不再理我,自顧自跑去陽臺上抽煙。
朦朧的煙霧裡,那張英氣的臉忽然變得模糊不清:
「唐容你就繼續跟周澍糾纏吧,他一輩子紅不起來,你就一輩子陪著他。」
「姐弟戀,誰談誰倒霉。」
「你少聯系我,本來寫論文就夠煩。」
睜開眼,還以為仍然在夢境。
鍾寧紅著眼圈站在病床前,目光相對的一瞬間,嘴唇顫了顫,忽然掉下眼淚。
我怔怔地看著她,直到那張成熟了許多的臉漸漸變得模糊,才意識到自Ťṻ₋己也流了眼淚。
「你怎麼回國了啊?」
「你以為我想回來?」
她語氣很不好地蹲下身,替我掖了掖被子,聲音忽然沙啞而輕微,
「前兩天在實驗室睡著了,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夢到了你。」
10
我和鍾寧一開始並不是朋友。
甚至因為被我拿走了國獎的名額,她一開始看我很不順眼。
她是極其好強的性格,凡事都想做到最好,也瞧不上我總是因為陪周澍跑演出和約會,就沒法全心全意地學習。
直到大三那次八百米體測,我因為低血糖暈倒在跑道上,是她直接把我抱起來,一路送進校醫院。
「這麼輕,少給你那小男朋友花點錢,對自己好點吧。」
我們就這麼,成了朋友。
我問鍾寧:「你就這麼回國了,那你學校那邊的事情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老娘博士學位都拿到了,還缺這一年半載的時間嗎?」
她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意識到這是病房,又煩躁地塞回去,
「唐容,是不是如果我不主動回來,你就不打算告訴我自己的病情?」
我閉了閉眼睛,壓下喉嚨處越來越頻繁湧上的反胃感:「說了也沒用呀。」
不過徒增一個人傷心罷了。
「怎麼會沒用?」
她咬牙切齒,額頭甚至隱隱綻出青筋,
「起碼有人幫你對付周澍那個傻逼玩意兒!——唐容,你不聽我的,我早說過,他太ťŭ³想爬上去了,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任何人。」
我看著她滿是怒火的眼睛,輕輕道歉:「對不起。」
然後,那滿腔怒火忽然盡數變成了淚水。
她緊緊抱著我,手摸著我後背嶙峋的骨頭,哭得無比傷心:
「唐容,你知不知道我就你這麼一個交心的朋友?你走了我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隻好又跟她說對不起。
「你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你來道歉?」
是啊,不該我道歉。
該道歉的人,如今在萬丈高樓之上,正等著走他一片光明、從此坦途的人生。
我拿出手機看倒計時,還有三天,就是周澍的演唱會了。
國內最大的規模,宣傳廣告已經快鋪滿整座城市。
他和燃星都在等著這場演出,讓他紅到旁人難以企及的地步。
可能是見到鍾寧,我心情好了一些,這幾天也沒有吐得太厲害,流食再難吃也能多吃進去幾口了。
她坐在病床邊,跟我講這些年在國外的生活。
「美國的東西真的太難吃了,他們好像不懂,對一個甜品的最高贊譽就是不太甜。」
「還有我那些同學,搞種族歧視那一套,覺得我一個中國人做什麼都不行,最後還不是都比不過我。」
鍾寧在別人面前總是一副高冷的樣子,隻有我知道她其實是個話痨,獲得什麼成就之後,翻來覆去地把每個細節都講好幾遍,也不覺得煩。
我很喜歡聽她說這些。
可惜大概也聽不到幾次了。
到演唱會那天,我特意求醫生幫我打了雙倍分量的止痛藥,然後換上常服,化妝,給蒼白的嘴唇塗上口紅。
因為化療,我的頭發差不多快掉光了,鍾寧去幫我買了頂假發。
送我到體育場門口的時候,她很不放心,翻來覆去地叮囑我:
「如果覺得不舒服就給我打電話,報復他也沒有你的身體重要,知道嗎?」
我點點頭。
隨著人潮走進體育場,小提琴悠揚的聲音第一時間傳入耳中。
我在內場最前排落座,又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周圍一圈都是年輕有活力的小姑娘,反復討論著這場演唱的曲目,最後試圖讓我也加入她們:
「姐姐你也是歌迷嗎?聽說今天周澍會向羅秋求婚,是不是真的啊?」
我的笑容被掩在口罩之下:「聽說了。」
整場演出,我一直在臺下靜靜地看著周澍。
他唱了很多首歌,沒有一首是第一張專輯裡的,想來是不想回憶起任何關於我的部分。
除了……這一首。
「接下來我要唱的這首歌,叫《求婚》,送給羅秋,謝謝她,在我微末之時就不離不棄地陪著我,一直到今天,走過了這麼多年。」
整首歌一字未改。
除了最後一句裡的名字。
十八歲的周澍坐在黑夜裡,彈完這首歌,面對唐容的詢問,緊緊攥著她的手:
「我不管!我就是覺得我們會一起走過好多年!等我功成名就那天,一定會給姐姐買最好看的婚紗!」
全場的歡呼聲裡,羅秋穿著白色婚紗走上舞臺,她亮晶晶的眼睛裡盈滿淚水,唇邊的笑容卻比誰都要開心。
閃光燈閃爍,身後身側,有人在此起彼伏地拍照。
我站起身,往外走去。
剛才跟我搭話的小女孩詫異地問:「姐姐你不聽完嗎?等下還有幾首歌。」
「不,我聽夠啦。」
最喜歡的歌,早在二十歲那年夏天就聽了個遍。
走到體育場門口,胃裡忽然湧上一陣強烈的疼痛,我眼前陣陣發黑,不得不彎下腰去,捂住抽痛的胃部,跌跌撞撞地衝進洗手間。
等那股痛緩過勁兒,演唱會也已經結束。
我從側門走出去,低頭拿出手機,正要給鍾寧打個電話,忽然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拽進了旁邊停著的保姆車裡。
周澍掐著我手腕,惡狠狠地問我:「你來幹什麼?」
他應該是才從舞臺下來,眼尾的亮片妝還沒卸掉。
我看了看他身邊空蕩蕩的座位:「羅秋呢?」
他不回答我,隻是繼續質問:「你為什麼還要出現?你還想要什麼,到底怎麼樣才肯放過我?」
原來竟然是我不肯放過他。
我想了想,隨口說:「你再給我三百萬吧。」
周澍眼神輕蔑,開了支票扔在我臉上:「我就知道你是為了錢。」
我把那張支票收好,被他的經紀人推下車,踉跄了兩步才站穩。
周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別把自己弄得這麼可憐,又跑來賣慘。下次我不會再給你錢了。」
十一年。
時至今日,原來我和他之間就隻剩下這點猜測。
11
我和鍾寧回到醫院時,天已經很晚了。
她幫我卸了妝,換了衣服,又問我:「明天想吃什麼?」
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如今除了特定的流食,什麼也吃不了。
但我還是哄著她:「好想吃美國甜得發膩的蛋糕,試試有多難吃。」
「那有什麼難,我明天出去,跑遍全城幫你買。」
說了幾句話,我忽然摸出那張支票,遞到她手裡:「寧寧,送你個小禮物。」
借著病房昏暗的燈光,她低頭看到周澍的籤名,忽然僵住。
「他看到你了?」
「嗯,他讓我別把自己搞得這麼可憐,下次要不到錢的。」
鍾寧紅著眼睛說:「我殺了他。」
我拍拍她的手,想說點什麼,可忽然一陣困意襲來:
「算了,我先睡一會兒,有什麼話醒來再說吧。」
這一覺睡了很長很長。
夢裡的場景,電影般一幕幕掠過。
是十八歲那年,我媽因為等不到合適的心髒源過世後,我把她的骨灰放在了郊區陵園,在家緩了好幾天才去學校。
卻在第一天就遇到周澍。
他把我懷裡的卷子撞得撒了一地,連忙過來幫我撿,離開前卻又拽著我校服的衣擺,小聲吐出幾個字:「學姐,我叫周澍。」
是二十二歲那年,我用兼職賺來的錢買了個ẗůₓ新的吉他包,跑去送給周澍。
他和我坐在觀景公車的二樓角落裡,落葉打著旋兒掉在他頭頂,他就隨意地晃晃腦袋,把吉他遞給我:「姐姐,你彈一下試試。」
我當然不會,就隻是很隨便地撥了幾下弦。
他卻很捧場地鼓掌歡呼:「全世界最好聽!」
是二十六歲那年,領完結婚證回家,我在廚房煮面,周澍忽然從身後抱住我。
他把臉貼在我肩頭,聲音微微沙啞:「姐姐,我好餓。」
「你別來打擾我,面很快就煮好。」
「是另一種餓。」
他握著我肩頭,讓我轉過身來,和他面對面,「今天是我們的新婚之夜,你懂了嗎?」
是二十八歲,立秋那天我去陵園看望我媽,回來時,發現家裡關於他的一切都被搬空了。
電話無論如何都沒人接,直到深夜,周澍才發過來三個字:「結束了。」
這個夢漫長又細致,好像永遠都醒不過來。
後來我才知道,我昏睡了整整五天,生命體徵漸弱,醫院甚至下了病危通知書。
醒來時,眼前光芒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