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啊。
4
直到晚上,我才知道陸邵給我準備的「小驚喜」是什麼。
而那對我來說,與其說是驚喜,倒不如說是驚嚇。
「這是我的未婚妻,這是封哥,封清河——寶寶你認識的。」
陸邵牽著我的手,笑著將酒桌對面的男人介紹給我。
一個本能的辯解衝向喉間,又被我極力咽下。
不是的,陸邵不知道。
他說的我認識的,隻是身為大明星的封清河。
而不是八年前,那個被我牽著手站在高樓,數著一二三往下跳的少年。
也就在十分鍾前,在陸邵接我來的車上,我看到了置頂的熱搜。
「那她的名字,對您而言象徵著什麼呢?」
也看到了我沒能聽清的,封清河的回答:
「光。」
封清河的光。
那怎麼可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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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明是將他拖進泥沼的手。
是他拼命想忘懷的難堪與噩夢。
私密的酒店包廂裡觥籌交錯,氛圍還算融洽。
陸邵的想法很簡單,既然沒能與我看成電影,就幹脆把電影的主演請來。
於是他實名贊助了封清河正在參加的一檔綜藝:《不尋常的精英們》。
鈔能力下,順道請節目組來吃個晚飯,還是不難的。
「別緊張,寶寶,就當是普通朋友聚會就行了。」
將我的僵硬誤解為粉絲的激動,陸邵揉揉我的頭,低聲安撫。
若真是普通朋友才可怕。
我低下頭,連個笑都擠不出來。
封清河他,認出我了嗎?
因為《瘋小孩》的爆火,封清河的過往履歷被網友們一一搜羅。
普通家庭、科班出身,既沒背景也沒後臺,更沒有金主和伯樂賞識。
默默無聞,自己一人從話劇群演幹起,兼職各種電影龍套和替身。
渾身每一根骨頭幾乎都摔斷過,還險些在道具事故中毀容。
與他合作過的演員都稱贊封清河是「極有信念感的實力派」。
形容說他「執著到好似在追光」。
可封清河自出道以來一向零緋聞,是號稱餓死狗仔的男人。
至今誰也弄不清他追的那束光究竟是誰……還是什麼。
而就在我怔神的功夫,封清河已經起身走到我面前。
他穿著黑 T 恤,翹鼻薄唇,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映著頭頂水晶燈的光。
「顧……小姐。」
他凸出的喉結微微上下滾動,耷著眼看向我,似乎含著笑。
我心髒不由得快了快。
冷不丁想起,明明方才,陸邵根本沒介紹我姓什麼。
「初次見面。」
5
小小的插曲,根本無人在意。
就連封清河本人,自那之後也再沒有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過。
或許他是認出了我,但並不願承認……
也是啊。
付出無數血汗苦淚才脫離泥沼的人,又怎會再回頭看泥沼一眼?
比如,我自己。
當我生疏地回憶過去,才驚愕發現,自己的大腦竟一片空白。
就像被刻意塞進抽屜底層的日記本,經年累月,再扯出來早就被蟲蛀損壞了。
唯有八年前封清河那句面無表情的「加油什麼,不要再遇見你嗎?」還清晰烙印。
但遺憾的是,八年後他還是遇見了。
我默默低頭吃著陸邵夾到我碗裡的菜,盡量不讓自己引人注目。
交往至今,我深知,陸邵的佔有欲其實很強。
他會帶我到這種宴會和場合,也會帶我去見他的朋友和兄弟。
卻並不喜歡我多與外人說笑,或者說,就是拋頭露面。
陸邵喜歡的,從來都是安靜的、美觀的,像瓷娃娃一樣溫順的我。
至於我的意願和真實想法,從來都不重要。
好在有封清河這個當紅明星坐鎮,酒桌上的聚光燈總歸照不到我。
「還得是我們陸老板,出手就是豪氣,陸老板,我敬你一杯!」
那邊,有人站起身,給陸邵敬酒。
我想起醫生的叮囑,下意識抬眸看向陸邵。
對上我的目光,陸邵端起酒杯的手一頓,旋即就又放下。
見狀,立刻有人跟著大笑起哄。
「噢噢——看不出來陸老板還是個妻管嚴啊!」
敬酒那人敬了個空,臉上有些掛不住,便故作調侃道:
「欸,怕老婆的男人沒出息!還沒結婚就立威,陸老板你這樣可不行啊!」
那人的話分明是在點我,我不知該如何反應,便尷尬地回以一個微笑。
卻見那人鄰座的封清河眉頭蹙起,繃緊的下頷隱隱露出稜角來。
陸邵則扯了一下嘴角,答得還算和氣:
「一會還要開車,喝不了酒。」
若放以前,除了嚴伊伊,陸大少爺絕不可能容忍有人在他面前這般耍橫。
但自從丟失一部分記憶後,陸邵的脾氣就收斂了許多。
外加車禍失憶又不是什麼好宣揚的事,陸家對外自然能瞞就瞞。
哪知對方似乎是喝多了上頭,非要把手裡的那杯酒給敬了。
「欸!就喝一杯嘛,大不了陸老板你今晚就別回去了!」
那人嘻嘻哈哈的,滑膩的目光隨之遊離到我的身上。
「就在這酒店開個情趣房,有女朋友不用白不用……哎喲!」
卻聽「哗!」一聲清響,原本鬧哄哄的包廂戛然安靜下來。
循聲看去,竟是封清河奪過那人的酒杯,抬手潑了他滿臉。
白酒沿著那人漲紅的臉頰滴滴答答,看著就透心涼。
「現在清醒一點了嗎?」
放下空酒杯,封清河也沒順勢說句「抱歉,手滑」的耍帥話。
隻是用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眸盯著那人。
莫名,讓人聯想起黑夜裡狩獵的狼。
一時間,周圍的經紀人和導演班子都看傻了,仿佛第一次認識封清河。
我也愣在原處,一股久違到酸澀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洶湧又無聲,仿佛雷雨前的潮氣。
那人呆了許久,才想起要惱羞成怒:
「你、封清河!你你你……別以為你拍個破戲就了不起了!那《瘋小孩》要沒有我的劇本……」
「好了好了,大家都醉了,鬧著玩、都鬧著玩呢!」
眼見矛盾要激化,封清河的經紀人忙出來打圓場。
「我們清河平時多乖多老實一個孩子啊,你看都醉成這樣了哈哈。」
導演也不想把事搞僵,一面讓服務生帶人去洗臉,一面盡可能轉移話題。
包廂裡頓時又恢復嘈雜,不少人竊竊私語。
「嘶,真嚇人,封哥脾氣那麼好,怎麼突然對劉編這樣啊?」
「你不知道嗎?那劉善龍不過是個掛名編輯,之前在劇組封哥就和他吵過一架,還差點把人揍了,那才叫嚇人呢!」
「啊?還有這事?因為什麼啊?」
「害,就是封哥說劉善龍盜竊,說《瘋小孩》不可能是他寫的,逼問他原作者在哪之類。」
「就為這個?可劉編用槍手代寫不已經是業內皆知的秘密了嘛……」
座位上,我埋著頭,膝蓋上的手攥緊成拳,指甲尖銳地抵著肉。
原來我的《瘋小孩》,就是被那人搶去了。
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我就開始兼職攢學費,還在一個小網站上連載小說。
無名無氣,沒有讀者,也沒有收入,權當是宣泄情緒的愛好。
可有一天,網站的編輯突然私信我。
說他覺得我的小說還不錯,願意同我籤約。
當時的我閱歷太淺,更是第一次被人這般認可,巨大的欣喜簡直衝昏頭腦。
便沒怎麼多看他寄來的厚厚一沓合同,興衝衝籤下自己的名字。
然而三個月後,那個編輯又發來消息,說我因為沒能履約,要面臨巨額賠款官司。
等我重新翻看合同,才發現那密密麻麻的乙方條款裡,的確塞著要求我在三月內完結,並且閱讀量超過一百萬。
而一旦違約,我就要向甲方償還五倍的違約金。
黑字白紙擺在那,未經世事的我也不知道那是否合法,直接嚇懵了。
於是那個編輯又軟了語氣,說他願意再花五萬買斷我的作品,並且不追究我違約的責任。
但從今往後,《瘋小孩》與我再無瓜葛。
我隻好樂觀地安慰自己,就像栽了一個跟頭,吃了滿嘴草,倒也能充飢。
後來那五萬的買斷錢,我全部轉給了媽媽,然後獨自一人踏進大學校門。
在那裡,我遇見了陸邵,在他的追求下答應交往,度過了還算快樂的四年。
而我的《瘋小孩》,成了我埋藏心底的一根刺,也以為永遠不會見光。
誰知今年,《瘋小孩》被翻拍成電影。
與封清河相互成就著,一同爆紅。
我沒能寫到結局的故事,我沒能走到結局的少年。
相互成就著,一同被世人看見。
說真的,我其實高興得想哭。
然而當那晚嚴伊伊醉酒,吵吵鬧鬧毀了我和陸邵的電影約會。
那一刻,我清楚感到的,卻是松了一口氣。
我最終還是沒能知道《瘋小孩》的結局被續寫得如何。Ŧü₄
但我知道,那絕不會是屬於我的結局。
我也一直有兩份想和全世界分享的驕傲。
可我同樣知道,無論是少年還是故事,我都失去了資格。
我怔神著,渾然不知酒桌上聊到了哪兒。
隻覺得有誰拉起我的手,引得我無意識抬眸,對上陸邵的側顏。
他似乎正對什麼饒有興致,完全沒有發覺我的異常:「寶寶,要試試嗎?」
什麼……
我茫然地環視周圍,才發現酒桌上的所有人都在看我。
除了封清河。
這才注意到我的走神,陸邵轉過臉,耐心重復道:
「那位是下期的嘉賓,人稱月小姐,據說是個很厲害的入夢師,寶寶你要不要試試?」
順著陸邵的示意,我這才注意到酒桌另一端的女人。
看她年齡不大,身材姣好,一襲墨綠色旗袍,明明是個極有氣質的美人。
但不知為何,她的存在感就是很低,仿佛籠上輕紗、遮去光澤的珍珠。
「說來也巧,寶寶,她和你一樣,也姓顧呢。」陸邵順口介紹道。
視線交疊的瞬間,我略顯局促地微笑示好,而女人依舊冷著眉眼。
封清河參加的這檔綜藝名叫《不為人知的精英們》,而入夢師……的確是一項很不為人知的職業。
入夢師,也可以理解為催眠師。
即能讓人快速入睡,並在某種心理暗示下使人進入特定夢境,比如該人的潛意識或過往記憶的專業人員。
這是導演給出的科學解釋,但那月小姐一開口,給人的感覺就……十分玄乎。
卻見女人端正坐著,上下打量陸邵一眼,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想試什麼?入夢、造夢,還是共夢?」
「共夢?難道你還能讓兩人進入同一個夢境?」
月小姐微微一點頭。
我不免詫異,又不敢置信。
這種本事若放古代,說出去被當作巫術都不為過。
陸邵卻越發來了興致,也沒徵詢我的意見:「那就試試共夢吧,就我和我未婚妻……」
恰在這時,先前被潑酒的劉善龍恰好洗臉回來,插嘴道:「什麼入夢師,都是演戲罷了!這種套路你們也信?」
之前被劉善龍勸酒就鬧得不悅,有封清河潑酒給他出氣,陸邵便忍了。
現在說話又劉善龍被打斷,陸邵徹底沉下臉:「劉編輯,你要是吃不下我請的這頓飯,就滾出去。」
見陸邵發話,劉善龍不太敢得罪,隻得強笑道,「欸,陸老板,我沒針對你的意思啊,你看,你倆都是情侶了,這點心有靈犀還沒有?」
說著,他拿眼瞟我,帶著輕蔑:「再說,萬一誰覺得共不上夢顯得和你沒緣分,事前串供或事後故意附和你,那就沒意思了對吧。」
聞言,陸邵沉默下去,倒是月小姐開了口:「那你說怎麼辦?」
劉善龍咧起嘴角,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聽說陸老板的未婚妻是封清河的粉絲吧。」
「不如就讓這個顧小姐,和我們的大明星共夢試試。」
6
那個夏天太熱,也太過生機。
湿漉漉的草從幹燥的土壤裡生長,不分場所地肆意扎根,佔據了半座老城。
我站在頂樓的天臺,頭上蓋著的是沉甸甸的烏雲,腳下墊著的是七層高的樓和湿漉漉的草。
而我手裡牽著的,是另一隻手。
另一隻,微微顫抖的手。
「我數一二三,到三的時候我們就一起跳!」
我朗聲說著,像平常體育課跳遠一樣甩起了胳膊。
「一!」
「二!」
「三……」
數到三,我下蹲,閉眼,彈跳。
可重心卻被手裡的那隻手帶著,重重摔回天臺的水泥地上。
「啊!」我捂著後腦勺大叫:「痛死啦!」
再一轉臉,看見的卻是少年蒼白的臉、抿緊的唇。
以及,盛滿淚水,通紅的眼。
我看著他,也不喊痛了,隻更加握緊手裡的手:「不敢跳了嗎?」
少年沒說話,隻使勁搖頭,眼淚滾落兩顆。
我便得意洋洋地笑了:「不敢跳那就好好活下去,別總想著自殺自殘的了。」
他又使勁點頭,沙啞的嗓憋出悶悶的一句:「你……也不要死。」
我一愣,隨即大笑,將自己在水泥地上攤開成一個「大」字。
「我才不想死呢!」
「死亡除了生命什麼也帶不走,人除了生命什麼都留的下來。」
「所以我要活著,我要長大,長成了不起的大人,擺脫這灘爛泥,自由自在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