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音一頓,被宣芝滿臉的眼淚驚得酒都醒了,慌忙抱住她拍拍背,“怎麼了這是?你哭什麼啊?”
宣芝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不住往下掉,喃喃道:“是他叫我回來的,回來了又不理我……”
她一直說服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現在有師父,有師兄師姐,有師門歸宿,每天充實得不得了,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但是每次捏著行鬼令,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的時候,她心裡還是忍不住委屈。現在酒氣上頭,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施念念順著她的話道:“哪個混蛋敢冷落我師妹,他不理你,你就去找他呀,帶上師姐,師姐幫你揍他。”
宣芝皺起眉,迷茫地抱著自己的膝蓋,“又不是我做錯了,憑什麼要我去找他。”
施念念第一回 給人當師姐,實在不知道怎麼哄人,她一拍腦袋道:“你是不是想親雲倦?你別哭啊,師姐把他捉來讓你親個夠。”
厲鬼一聽,緊抿著唇偏頭面向施念念,符紙下慘白的臉看上去更白了,面上的符箓猛地亮起來,朱砂的紅光與他周身陰氣交織在一起,鼓動著袍袖和長發。
施念念反而笑起來,好似見到了什麼新奇的景象,沒心沒肺地說道:“啊,你生氣了?”
雲倦沉默不言,陰氣與符箓撕扯須臾,又被他壓制回去,飛揚的長發和袍袖回落,他又變成了那副一絲不苟紙裁一般的模樣,說道:“施念念,她是鬼帝的人,你要是希望我魂飛魄散,你可以命令我親她。”
施念念愣了一下,震驚道,“什麼?”
“才不是他的人,我就是我自己,不是誰的人……”宣芝胡亂抹一把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就隻想讓我給他渡氣,給他種樹,種他娘的鬼樹,我現在就去把他的樹鏟了,休了他!”
宣芝屈指抓來自己每天練習的靈劍,在地面上一陣狂舞,寫完後滿意地甩下劍,跌跌撞撞地走進屋裡,歪頭倒到床上。
施念念被這一連串操作驚呆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低頭看了一眼泥土翻飛的地面。
地面的劃痕有宣芝靈力加持,劃痕一筆一劃從地面脫離出來,最終拼湊成一篇字跡如同狗刨的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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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念念勉強辨認出她的字來,艱難地讀道:“我宣芝今天休了申屠桃,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她揉了揉太陽穴,雖然搞不明白師妹和這個申屠桃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休書沒有靈契落款,應該不能成。
施念念一揮袖擺,打算抹去空中的字跡,字跡先一步消融不見了。
她並未在意跟進屋裡,將趴在床上的人翻過來,脫去她的鞋襪。宣芝整張臉都紅透了,睫毛湿漉漉的不住地顫,就算在醉夢中也不太安穩。
施念念擰來一張湿帕子給她擦幹淨臉,取下她頭上朱釵,脫下外衫。宣芝手裡緊緊拽著一枚月牙玉佩,扯都扯不出來,她隻好作罷。
將人好好地安置在床上蓋上被褥,施念念招來屋頂上的酒壺,搖晃了一下宣芝那壺,裡面空空蕩蕩,驚訝道:“竟然喝完了?”
她沒好氣地在宣芝額頭上彈了一下,聽到她吃痛的哼哼才罷休,“看來以後再也不能給你喝酒了。”
“雲倦。”施念念喚回躲起來的白衣鬼,撲到他背上,“背我回去吧。”
房門闔上,燭光被一縷靈力掐滅,屋內歸於安靜。黑暗中時不時響起低微的啜泣聲,過了好一陣,床幔裡浮出微光,山河社稷圖靜靜地鋪開,宣芝從被子裡探出手,一掌拍到了圖上,圖面一陣波動,將她整個人吸入其中。
她還沒忘記了要撬樹。
宣芝身形搖搖晃晃,被湿滑的草葉絆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山坡上,不受控制地順著草坡往下滑去,劈著腿一頭撞上半坡的桃樹。
桃樹劇烈地搖晃起來,這株桃樹主幹隻有手膀粗細,還並不是很高大,樹根也扎入地裡不是很深。
山坡上土壤湿軟,她從坡上滑下劇烈地一撞,差點將桃樹樹根掀出地面,宣芝慘嚎一聲,慌忙抱住樹幹將樹根按回去,蜷縮雙腿抱著桃樹抖,痛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她流著淚,一邊揉一揉自己難以言喻的地方,一邊咒罵,“該死的申屠桃。”
宣芝罵了好一陣,反應過來她在這裡罵申屠桃又聽不見,她用自己被酒氣攪得混沌的腦子思索片刻,用力拍了桃樹一下,無理取鬧道:“你給我開花,開花!”
山河社稷圖中溫柔地順應了她的心意,就算被種在這裡的桃樹也不例外。桃樹尚且稀薄的樹冠微微顫動起來,嫩生生的樹枝抖動好半晌,翠綠的葉片之間終於擠出零星幾朵花骨朵,然後緩緩綻放。
宣芝伸長手臂抓住樹枝拉下來,扯下一朵桃花塞進嘴裡。用力想道:“申屠桃,你能聽到我的心聲吧?你一定可以。”
天道臺上,從受刑以來便靜坐不動的人,忽然直了直腰身,申屠桃驀地睜開眼睛,紅瞳亮得驚人,輕聲道:“宣芝。”
緊接著,便聽一道委屈又憤怒的聲音灌入他心中,“糟木頭,我草你大爺!你聽見了嗎,我草你!”
申屠桃神情微怔,無辜地眨眨眼,忍不住扶額笑了。
你逼著我開花,就是為了罵我?
第77章
申屠桃聽了一會兒湧來心頭的罵罵咧咧,漸漸聽出來,宣芝現在應是不太清醒,很可能是喝醉了。
她和別人一起喝酒,還毫無防備地喝得酩酊大醉。短短五十三日,她就跟別人,很可能是他不認識的人建立起了這般親密的關系。人真是水性楊花。
她喝醉酒後的德行實在不佳,現在能抱著他的桃樹蹭,那之前是不是也抱著別人這般蹭。
申屠桃心口漾出一陣紊亂的法光,他驀地抬起手抓住了穿透心口的金色鎖鏈。鎖鏈扼住他的陣法樞紐,渾身法陣都受到牽連,法陣賦予他的五感六識混亂不堪,一點點波瀾都會被放大無數倍。
他知道這個情緒,是妒。
這是他從一個凡人罪魂身上剝離出來的,凡人的生命短暫,七情六欲比別的種族都要鮮明,便也容易分辨。那凡人從小善妒,因妒而心生扭曲,萬劫不復。
嫉妒之情被他融入陣法後,就石沉大海,還從未浮出過水面,申屠桃很少有需要嫉妒的時候。這世間沒有什麼能讓他嫉妒的。
現在他嫉妒起了跟她一起喝酒的人,嫉妒她神符裡那些同她屬於一個世界的神靈,嫉妒那隻渾身是毛的臭猴子,嫉妒她最終是因為舍不得他們而留下。
他現在該和那個深陷嫉妒之情的凡人一樣扭曲難看了。
申屠桃隱約聽到耳邊一聲嘆息,宣芝斷斷續續湧入他心頭的醉語被另一道聲音蓋住,確切的說,那不是一道聲音,隻是一個念頭。
——你生而為神,超脫七情六欲之外,卻強縛凡人情欲於身,自入苦海,愚不可及。
他以前從未因為法陣賦予他的情感而困擾過,那是別人的,他始終知曉。現在他亦知曉,卻不能自已為之所困。
心口上的桃花法印如心跳一般忽明忽滅,不斷閃爍,穿透心口的金鏈湧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開始拆解他心口法陣,拔除他曾經一樣一樣融進法陣中的喜怒哀樂……
申屠桃低垂著頭,被燒過之後重新煉出的銀發,發尾隻到胸前。桃花法印中的符文被一根根抽離,他身軀之上,對應的法陣便也跟著黯淡消散。
申屠桃呆怔了片刻,握著金鏈的手指驀地收緊,用力把金鏈往外抽離。
……
拂來宗的晨鍾敲響,曦光從窗口灑入。
宣芝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扔出了山河社稷圖,她頭疼欲裂地趴在床上,渾身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
灼雲院主私藏的酒也太烈了,比她上輩子喝過的任何一種酒都要烈,但是喝入嘴裡又不覺得燒灼,隻有醇香的靈力,她不知不覺喝得多了點,最後腦子怎麼斷片的,都渾然不知。
宣芝在床上賴了好一會兒,才撐起身子坐起來。垂眸看到自己內裙上狼藉的汙泥,她倒抽一口氣,我是在泥坑裡打了一個滾嗎?
一口氣沒抽完,她差點被喝入喉嚨的異物嗆死,咳了好半天才將東西吐出來。辨認許久才看出這是一朵桃花。
“桃花?”宣芝整個人都懵了。現在早就入了秋,該謝的花都謝盡了,更別說桃花。而且臨光院多種紅楓,沒看到哪裡種有桃花樹。
隻有她的山河社稷圖裡藏了一株桃花樹。
宣芝腦海裡閃過一個模糊的片段,她叉著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怒罵:“……種樹,種他娘的鬼樹,我現在就去把他的樹鏟了!”
宣芝用力拍了一下腦袋,一邊嘀嘀咕咕地哀嚎“不會吧不會吧我不會真的發酒瘋把他鏟了吧?”,一邊飛快潛入神符,請出了山河社稷圖。
萬幸圖中桃樹還建在。青綠鋪染,雲霧環繞的圖卷中,桃樹安安穩穩地矗立在斜坡上,翠綠的枝葉間,隱約露出幾點粉黛。
宣芝神識沒入圖中,仔細檢查過桃樹的枝葉,將樹根有些翻起來的土壤拍平。隱約又回憶起一些畫面,她站起身,看著枝葉上零星的幾朵桃花,實在無地自容。
看得出來,桃樹應該很費勁才擠出這麼幾朵桃花來。畢竟也不當季,而且它還這麼小。
“你應該沒聽到我的心聲吧?”宣芝伸手想要去碰一碰枝頭上嬌嫩的桃花,即將碰上時,她又頓了一頓,縮回手來。
“算了,反正罵都罵完了,你要是聽見了覺得不服氣,你大可以來找我算賬。”
宣芝從山河社稷圖中退出來,洗漱過後換了一套衣裙,照往常一樣跑去施念念的院子,約著她一起前往落楓臺上晨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