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桃站在那裡,連睫毛都沒顫一下,面上更看不出什麼來,所以宣芝完全不知道他現在就正在接受雷刑。
鬼帝陛下被雷劈的次數實在數不過來,大約是累犯的緣故,每一次天罰雷刑都會比上一次重一度,蛇形閃電似落雨一般轟向渡虛山,雷電的光將整個北冥都照得透亮,撕開了北冥一貫陰沉的天幕,遠遠看去倒像是有了一個好天氣。
十方鬼域的惡鬼陰煞都冒出頭來,朝渡虛山打望。合陰城主站在屋頂上,撫掌笑道:“咱們陛下可是有幾百年都沒被雷劈過了,沒想到今日又有幸得見,真是個大喜事。”
他拍腿狂笑,臉上被雷光映得神採奕奕,朝左側屋檐下的身影一招手道:“現在肯定有許多惡鬼想要趁機去闖鬼門,你大可去碰碰運氣,不用等到七月鬼門開。”
雲知言看著那天邊雷光,比之飛升的雷劫都不遑多讓了,這種時候湊上前,那不是去送死了麼。
合陰城主看出他的猶豫,瞥了瞥嘴角,嗤道:“真是膽小如鼠,雷罰是衝著鬼帝去的,你別衝上山巔抱著雷柱想來也不會被牽連多少。”
雲知言看到幾隻從天上掠過,朝著渡虛山闖去的鬼煞,心裡也有些意動。他在這鬼地方已經呆了兩個多月了,而距離七月鬼門開,還有兩個月,他在這裡的每一日都是煎熬,再待下去感覺自己都快變成鬼了。
“好。”雲知言站起身來,“有勞城主。”
合陰城主伸手招了招,一頂白幔軟轎出現在院中,雲知言躍上轎輦,轎輦從地上騰空,迎著遠處雷光而去。
從四方湧往渡虛山的鬼煞很多,就如同山上桃花盛開那一夜。這些被封在北冥的鬼煞,尋常時候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渡虛山上有何動靜便蜂擁而至,鑽天覓縫地尋找機會想要離開此地。
於是陣營不同的兩方鬼魅又在渡虛山外打將起來,雲知言有合陰城主相助,再一次順利上得渡虛山,來到鬼門前。
姜炤站在城樓上,並不管城下來的是生人還是鬼煞,她望著轎輦上合陰城主的城幡,冷漠拒絕:“無鬼帝令,不開鬼門。”
雙方正在對峙,便是這時,一道雷霆電光轟然而下,直直劈在鬼門城樓上,那威勢之盛,姜炤和鬱繪都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轟開。
雲知言於大盛雷光中,隻聽得鬼門轟隆一聲,啟開一道縫隙,人間氣息透過縫隙而入,仿佛一束天光投到他身上。
他心跳驟急,來不及朝合陰城主的紙身告謝,縱身從轎輦上躍出,朝著一線天地狂奔而去。遁出鬼門前,雲知言鬼使神差回頭遙望了一眼山巔冥宮,眼前浮出一個身影,心中沒來由冒出荒唐的念頭——不知她如今怎麼樣了?
城樓上雷光很快隱沒,姜炤瞬息之間回到鬼門前,難以置信地伸手按在那嚴絲合縫的巨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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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繪跟在她身後追過來,驚訝道:“方才鬼門開了?”
姜炤冷著臉回到城樓,合陰城主的鬼幡正飛快往山下飄去,她手中長鞭一揚,一鞭子抽散了那乘白幔轎輦,轎輦前後的鬼煞發出尖利的慘叫,在她鞭下魂飛魄散。
轎輦四分五裂,當中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遠在合陰城中的鬼城主懊惱地直拍大腿,“他娘的,沒想到鬼門竟然真的開了一瞬息,早知道我就親自送那小子去了!氣煞我也!”
渡虛山上雷光熾烈,申屠桃元神上承受著罰雷,他被劈過多次,原本並不在意,直到雷電順著桃木枝幹竄向末梢那一株枝繁葉茂的桃樹枝,他眉頭才微微皺起。
雷電和布在桃樹上的陣法相撞,桃枝簌簌地晃動了下。
宣芝察覺到申屠桃臉色不對,關切道:“怎麼了?是受罰了嗎?”
“沒事。”申屠桃搖搖頭,抬眸看向青蓮聖女。
青蓮聖女一動不能動地被困在半空,眉心的金色法陣大亮,神力從她身上飛快流逝,懷裡那朵盛放的蓮花再次碎成八瓣,化出地仙虛影,殘留的神力回歸地仙身上,但也隻剩三名地仙還能維持人形,他們衝著宣芝和申屠桃拱手拜了一拜。
地仙殘魂脫離青蓮聖女的掌控,從坍塌的神殿上衝天而起,四散而去,各自回歸屬地。
周遭百姓一個接一個相繼清醒過來,跌坐在地上,他們先前被充溢心中的虔誠信仰之念驅使著,不斷起跪叩首,很多人膝蓋和額頭都磕出了血。
還有部分身體較弱和受過傷的,在這跪拜中直接斷了氣,保持著跪姿僵在地上,起初這些跪死的人並不能引起身旁人的關注,所有人都一心一意沉浸在祭神儀式中,滿腦子隻有為神君送上供香。
直到此時清醒過來,看著地上磕碰的鮮血,和僵冷的屍體,人們才開始感覺到害怕,望向半空女神君的眼神充滿恐懼,仿佛那不是庇佑整個城池的神君,而是邪魔。
人們慌忙丟棄手中供香,跌跌撞撞地想要遠離神廟。不過還是有些人並不相信青蓮聖女會這般對待他們,站在原地糾結良久,便捏著供香朝向聖女繼續跪拜。
一時間整個郡城亂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青蓮聖女到如今反而不慌了,她望著郡城百姓,拋棄她的也好,依然信奉她的也罷,如今似乎都觸動不了她了,“我區區一名地仙,勞動鬼帝陛下承受天罰,親自殺我,實在榮幸。”
“玄晟娘娘得陛下如此幫助,”她偏著頭笑了笑,將幫助兩個字咬得很重,“想來又會在神庭史錄上留下光輝一筆,託陛下之福,我的名字定也有幸能被記上一記。”
青蓮聖女望向另一側玄晟元君神殿,“難怪仙界神君無人想入玄晟神庭。”正神羸弱,神庭寥落,這樣的神庭誰都能踐踏。
“你廢話真多。”申屠桃說道,直接封了她的唇舌。
他不在意天罰,自然也不在意自己這麼做會不會傷到玄晟元君的體面,他多花了點心思拆解契約釋放郡城百姓,也不過是因為這些人是有人昨夜辛辛苦苦救下來的。
宣芝回眸看了申屠桃一眼,哪怕是她不太懂這個世界神庭與神庭之間的關系,也能聽出青蓮話中諷刺之意。申屠桃這般插手其他神庭事務,顯然也涉及到仙界諸神君對玄晟元君神庭的看法。
她沉吟須臾,抬眸專注地盯著青蓮眉心,在她眉心蓮花被金陣銷毀的那一瞬間,哮天犬從虛空竄出,一口咬在青蓮咽喉。
申屠桃愣了一下,指尖微頓。
“我來殺她。”宣芝按住他的手腕道。哮天犬毫無保留,致命一擊,青蓮立時便在哮天犬的獠牙下神力散盡,落到地上,化為了一株枯萎的蓮花。
第49章
青蓮聖女的神力四處逸散,回歸這片土地。
蓮,原是至清至純之物,青蓮聖女神識隕滅後,她最後殘留的這點神力終是回歸了自己的本性。
蓮花清風帶著驅邪安心之力,衝散城中的血氣,散入郡城的大街小巷,城中那些絕望哭嚎的百姓在這陣微風中漸漸平靜下來。
哪怕再艱難,隻要活著,日子總還是要繼續。
就連宣芝都在這帶著蓮花清香的微風中,心神前所未有地清透。她聽到身旁申屠桃輕輕咦了一聲,隨即一隻手從她身後探出,飛快在空中畫下一個法印,法印轉瞬融入虛空,一呼一吸間,再次浮出來。
那法印中禁錮著一縷頭發絲般細長的神力。
宣芝不明就裡地走上前查看,“有什麼不對勁嗎?”
申屠桃伸出手,紙人冷白的指尖穿透法印將那縷神力捏在指尖,“不是那八名地仙神力,也非她自身神力。”
“難道她還吞了別的神?”宣芝皺眉道。
申屠桃搖搖頭,“這神力比青蓮強大得多,她可吞不下。”他說著似乎想到了什麼,另一手抬起來,掌中浮出一個金色法陣。
這個法陣宣芝很眼熟,正是申屠桃烙在青蓮眉心拆解她與百姓契約的法陣。那法陣在他手心緩緩運轉,不到片刻,竟然重新復刻出一枚蓮花印。
申屠桃偏頭掃往四面街道,青蓮聖女在郡城被供奉數百年,郡城中其實是有一些真心實意供奉她的民眾的,就算她的蓮花印從這些人心中消失,就算聖女身影已經消散,這些人依然執著香。
嫋嫋香火之氣被蓮花印引來,滲入其中,這一點信仰之力透過蓮花印,一部分落入了地上枯萎的蓮花之中,另一部分的最終歸屬之處,卻落到了那一縷頭發絲般細長的神力中。
宣芝當即看明白了,“青蓮隻是在幫別人做嫁衣?”
青蓮聖女以蓮花印與百姓定下契約,郡城民眾子孫後代都必須供奉她,而這供奉香火和信仰之力卻沒有落在青蓮自己身上,反而歸了別人。
申屠桃嘴角微翹,紅瞳中流露出幾分興致,說道:“我猜她自己都不知道。”
哮天犬歪著腦袋,用後肢站立起來,揚起鼻子去嗅聞。申屠桃見狀,將那縷神力湊到它鼻頭,那縷神力被禁錮了這麼片刻,許是被對方敏銳地察覺了,神力掙扎不過,猛地爆開。
申屠桃驀地抬起袖擺,擋在宣芝身前,他袖擺之外,轟然一聲巨響,震得垂下的寬袖微微拂動,煙塵碎石都被擋在外。
哮天犬被那縷神力炸得嗷嗚一聲,退後兩步,埋頭趴到地上用爪子刨鼻子。
“哮天犬!”宣芝見狀立即跑過去,抱起它的腦袋查看,哮天犬鼻頭烏黑水潤,摸上去冰冰涼涼,並沒有受傷,她剛放下心來,便見狗鼻子聳動兩下,衝著她打了一連串噴嚏。
“……”宣芝被噴了一臉狗口水,隻能在心裡安慰自己,沒關系,這是哮天犬!二郎神的哮天犬,這不是狗口水,這是神仙水,沒準兒還能美容養顏呢。
申屠桃在後邊笑得幸災樂禍,“跟你一個德性。”
經他這麼一說,宣芝又想起自己當初一串噴嚏把鬼帝陛下爆了頭,這個小氣鬼果然還記著。
因為被申屠桃的法印禁錮著,神力爆開的威勢並不大,沒傷到他們,隻是在地面留下一個大坑,湖心島上的郡城民眾見識過他們厲害,又不知他們兩人來歷,隻敢躲在遠處觀望,並不敢上前來。
被這一聲爆炸更是嚇得都又往湖心島外退去。神殿廢墟上,隻剩申屠桃和宣芝兩人蹲在被神力炸出的大坑前,哮天犬在坑裡四處嗅聞。
“若是這樣……”宣芝擔憂道,“那其他地仙身上會不會也被動了這樣的手腳?”
他們來到郡城時,青蓮聖女神殿的香火之鼎盛,香客要在殿外排起長龍,而玄晟元君殿中卻無人問津,每夜又有那樣古怪的祭神儀式,可以說整個郡城的香火都聚集到了青蓮聖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