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崽子在這裡刨土做什麼!”忽然,一聲高呵傳來,假寐的胖僧侶起身,往樹這邊衝過來,驚地周圍的遊客紛紛往後退開。
溫越被旁邊的人撞了一下,差點沒站穩。
段知行伸手扶住她,待她站穩後,一刻沒有停留地把手收回來,十分有禮。
胖僧侶從樹後面擰出個小孩來:“破壞公物是要罰款的知道嗎,你家長呢?”
人群裡衝出一個中年男人,上前把小孩拉到自己身邊,朝僧侶連連道歉:“小孩子不懂事,您見諒一下。”
“這裡寫了罰款五百。”胖僧侶指著一旁的牌子,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毫不留情。
中年男人聽到數字,瞪大了眼睛,隨即一巴掌打到孩子臉上。
小孩哇地一聲哭出來。
中年男人朝小孩吼道:“叫你手賤!我打斷你的手!”說著,拽起小孩的手,作勢又要打上去。
胖僧侶在一旁看著,不為所動。
段知行忍不住走上前去:“有話好好說,別打孩子。”
“我不打他,你幫我賠五百嗎?”中年男子扭頭朝他吼道。
溫越也走上前,走到段知行身邊,她沒有看中年男子,而是朝著胖僧侶的方向說道:“這位高僧,小施主隻是刨開了一層泥土,並沒有破壞樹木的根系,隻要把泥土復原就行了,不算破壞公物吧。”
她的語調平靜而不失凌厲:“您看這樣可以嗎?讓他們把泥土填平,這事就算揭過了?”
圍觀群眾開始議論紛紛,有幾個人還拿起手機拍攝。
胖僧侶注意到這番情景,怕事情鬧大被發到網上,隻得幹咳了一聲,做出合十手勢:“那就有勞施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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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胖僧侶走後,中年男人朝溫越道謝,說他本來也不想打孩子,隻是覺得那僧侶是在訛人才出此下策。
溫越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復,隻是朝段知行說:“阿行,我們走。”
遇到這樣的事情,自然也沒心情許願了,段知行不好說太多,但還是勸了中年男人好幾句善待孩子,才跟上溫越並肩離去。
往茶室走的路上,溫越身上 的氣壓有些低沉,倒不是因為那段插曲,這世上每天不幸的人那麼多,看到她當然會幫上一把,但她不是救世主,幫不了每個人。
而是她在轉身的時候,看到被刨開的泥土下,露出的半塊紅磚。
久遠的回憶在腦海裡浮現。
路老爺子下葬前,就是被送到這所寺院超度的。
那時候,溫越剛剛小學六年級。
那不是她第一次經歷親人去世,但是她第一次在理解什麼是死亡的情況下經歷親人去世。
“阿煥,你說,”溫越看著念經的僧侶們,聲音細若蚊吟,“爺爺轉世後,還會認出我們嗎?”
路老爺子是突發腦梗去世的,進ICU後連一周都沒熬過。他走的太突然,溫越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好希望自己是在做夢,夢醒後,路老爺子還會朝她笑,給她講故事。
路辰煥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似機械般僵硬:“輪回轉世不過是迷信的說法,所謂的靈魂根本不存在。意識和思維是大腦活動產生的結果,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溫越怎麼會不知道這一點,這時候的她已經看過很多科普類書籍,知道物理世界運行的規則。
她隻是想聽到一些安慰,路辰煥卻這麼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幻想,令她心情更加低落。
超度儀式的流程很長,家長們都在忙著應酬,無暇顧及孩子們。
溫越心裡過於壓抑,受不了這種場合的氛圍,悄悄溜走,在寺院裡無目的地亂逛。
“小姑娘,要不要來支籤?”
一個道士打扮的人,背著個竹簍,手中拿著個籤筒走到溫越面前。
溫越還沒反應過來,手已經伸過去抽了一支。
“莫怨孤舟無定處,此身自是一孤舟。”
道士看了一眼籤文,嘆道:“唉,這可不是好籤啊,預示著你今後會漂泊無依。”
溫越忍不住問道:“那怎麼辦?”
“小姑娘想改命嗎?”道士看她衣著打扮都是名牌,琢磨著或許能敲一筆,“我這兒有辦法,隻需要兩百……”
“別聽他胡扯!”
路辰煥不知何時從旁邊冒了出來,一把拉開了她的手,朝著道士冷眼說道:“這裡是佛教的地盤,你一個道士來這裡裝神弄鬼做什麼。”
道士訕笑道:“佛道一家親嘛……”沒等他說完,路辰煥已經拉著溫越跑開了。
跑遠後,路辰煥放開溫越的手,說道:“什麼玩意兒啊,這道士也太離譜了,是在咒我們路家會破產嗎?”
籤文裡說溫越將來會漂泊無依。
她現在是路家的養女,路家是錦城的四大家族之一,雖不至於富可敵國,但家產夠好幾代人揮霍還是綽綽有餘的。
如果她將來會漂泊無依,那隻可能是路家破產了。
明顯不可能。
“這道士就是想騙錢!”路辰煥說。
“嗯,”溫越點點頭,“這種騙人的東西,我不會信的。”
但她雖知道這東西不可信,還是會忍不住去想。
路家肯定不會破產的,至少對於還是小學生的溫越來說,想不到如此富有的路家會有破產的一天。
那麼有沒有可能是她被趕出路家呢?
路老爺子已經不在了,路博濤一直都不太喜歡她,許黎常年在外,也不怎麼關心她,他們會不會不要她呢。
溫越想起幾年前父母去世後,爺爺臥病在床的那段日子,她被親戚們推來推去,飢一頓飽一頓,時常睡不了安穩覺,難過到不禁落下眼淚來。
路辰煥看到她哭,根本不知道她心裡彎彎繞繞想了這麼多,以為她隻是為爺爺不會有轉世的事情難過。他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他也難過。
兩人沉默地走回了佛堂。
日子一天天過去,溫越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路博濤雖然依舊對她冷淡,但從來沒有說出過要把她趕出家門的事情,她懸著的心逐漸放了下來。
隻是她時常會在醒來的時候,發現枕巾被淚水打湿,因為在夢裡夢見了路老爺子,而夢醒後卻再也見不到他。
無論她再怎麼不願意接受,路老爺子是真的走了。
錦城和周邊城市的佛文化濃厚,無論信不信佛,有親人去世,都會時常去寺院為親人的來世祈福。路家也不例外。路老爺子去世後的一年裡,每個月家長們都會帶著兩個孩子去一趟寺院。
每次去的時候,溫越總會去許願樹下許願。
那時候寺院香火很旺盛,許願帶都是免費的,但是每次隻能拿一條,據說拿多了的話,願望就不靈驗了。
溫越每次隻許一個願望。
小學快畢業的時候,一次,路博濤太過忙碌,隻有路博文夫婦帶兩個孩子來寺院,恰巧遇到了他們多年未見的故友,幾人一起去喝茶,讓兩個孩子到一邊玩。
寺院裡沒什麼好玩的,隻能聽僧侶念念那些令人打瞌睡的佛經,路辰煥就從車上把包拿下來,拿出了新買的筆記本電腦,他早上剛上完編程課,下課後就直接被帶到了寺院。
溫越也學了一年多的少兒編程,本來他們是一起學的,但路辰煥的進度太快,少兒編程的內容很快就學完,就去跟著中學生一起學了。溫越繼續學也沒法跟他一起,而且她的興趣班太多,沒時間去趕進度,最終選擇放棄。
路辰煥點開一個圖標,彈出一塊純黑色的窗口,隻有個打字的閃爍下劃線提示,其他什麼都沒有。
“阿越,你說句話,”路辰煥指著屏幕,“這樣吧,你隨便問個問題。”
“什麼問題?”
“想問什麼就問什麼。”
“唔……”溫越想了想,問道:“待會兒晚飯吃什麼?”
路辰煥飛速輸入這句話,敲了個回車。
下面那行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
[阿越想吃什麼?吃甜的還是辣的?]
是路老爺子的語氣。
溫越感覺到臉上熱熱的,有什麼東西從眼角滑落,她抬手一擦,是淚水。
“這是人工智能。”路辰煥說,“雖然現在還隻能做簡單的問答,但科技會一直發展。”
“未來某一天,計算機一定可以模擬靈魂。”
“如果我們都變成數字人的話,就可以永遠不經受離別的痛苦了。”
“這就是我今後要做的事,是我畢生的理想。”
看著他認真的神情,溫越感覺心底被什麼觸動了。
她起身,拍了拍裙子,朝他一笑:“我去許個願,祈禱你能實現理想,取得成功。”
“阿越,別去了。”路辰煥一把拉住她。
溫越不解地看著他。
“與其向這所謂的許願樹許願,你不如向我許願。”路辰煥說。
“向我許願吧,你的願望我都會幫你實現!”
溫越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忽然加速。
她看著路辰煥,他琥珀色的眼裡亮晶晶的,比她看到過的任何星辰都要明亮。
所有願望他都能幫她實現嗎?
她的願望可多了,她想路老爺子活著,想自己的親生父母和爺爺也還能活著,想顧霜華再轉學回來,想路博濤和許黎能喜歡她,還想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
這麼輕易誇下海口,他能實現的過來嗎?
但能聽到他這樣說,她已經足夠開心了。
原來有一個人,會為了幫她實現願望而努力。
見溫越半天沒反應,路辰煥以為她不相信:“不如這樣,我把我的名字刻在石頭上,埋在樹下,我就等於許願樹了。”
第二十三章
怎麼到哪兒都逃不開路辰煥的影子。
他們一起度過的歲月太漫長, 整整十二年,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他們一起留下的痕跡。
確實曾有過那麼一段時間,溫越總等待著路辰煥來幫她實現願望。
可現實已經教會她, 等著別人來幫自己實現願望是沒用的。
這麼多年了, 她想要的, 會自己親手爭取。
對於某些人,不能順著, 一定要激發他的挑戰欲。
用一個男友預備役來刺激一下路辰煥, 目前看來確實是個可行的法子。顧霜華的建議不錯, 如果隨便找一個新人,路辰煥可能會想到是她騙他演的,但段知行的話,就不一定了。
溫越和段知行走到茶室落座。
寺院是景點, 物價比外面翻了好幾倍,所以沒有多少客人, 還算比較清靜。
點好茶水和點心, 兩人繼續闲聊。
聊了一個多小時,溫越終於找到時機, 提出想看看段知行的創業計劃書。
“因為目前還沒有下百分之百的決心,所以隻是粗略做了一版。”段知行說。
“你的粗稿,總是比別人的成品還要完善。”手機屏幕看這種文檔有些麻煩, 溫越先快速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