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二小姐看上了文某這個廢人哪裡,還是你癖好特殊,隻想守寡。”
這話傷人,那蓋頭後動了動,少女見他沒有掀的意思,自己掀了起來。
文循站在自己的視角,記憶中的容顏終於漸漸清晰。
她才十七,比秋靜姝還要小五歲,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如盈盈秋水。她其實很漂亮,生動得幾乎濃烈。
她望向他許久,眸中傷心被很好地掩蓋住。許是知道會被他奚落,秋亦濃不算意外,她的目光落在他動彈不得的手上:“疼麼。”
文循經脈盡裂,覺察到她的關心之意,他眸中嘲諷更濃。
“你若想知道,大可也試試。”
她清凌凌的目光看著他,想解釋什麼,最後嘆了口氣。
她別過頭,嘀咕道:“真是煩,非要讓我發魂誓,秋家都是什麼爛人。”
讓她替嫁就算了,還要往她身上潑髒水,秋靜姝好一通蓮言蓮語的發言,讓文循恨死她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多年後的魑王,望著秋亦濃的目光幾近痴纏。
然而如今的他,隻能眼睜睜看著當年的自己,將她趕出去,新婚之夜住客房。
文循的意識跟出去,發現她生了會兒悶氣,又快活在床上滾了一圈。
“啊啊啊文循是我道侶哎!這是什麼美夢。”
他看著,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很多年後,文循問過她,為什麼不排斥嫁給自己。少女理直氣壯道:“我們白梨村,十個少女,有九個都想嫁給你。最年輕英俊的天才劍仙哎,你當年路過白梨村殺邪祟,至今還是村裡最愛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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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作為被救的那一批人,當年追著他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回家。
劍修在前面開路——
她遠遠追逐著,那是她少時心中,一輪永遠不會落下去的月亮。
盡管月亮如今殘敗不堪,秋亦濃也想將他一點點補起來。
秋亦濃有種很神奇的力量,她總能讓人輕而易舉地喜歡她。
她嫁過來的時候,恰是秋初,待到第一場雪落下,連文循的貼身侍從阿九,都像被灌了迷魂湯一樣,說秋亦濃的好話。
“夫人並不像傳聞中那樣跋扈,隻是天真活潑了些。前些日子,我還看見她給後院燒火的柴婆婆驅邪。”
御靈師大多自詡高貴,並不會救助貧苦百姓。
秋亦濃卻不同,廚房的廚娘見了她,都忍不住多給她做些零嘴。
文循聽了這些,卻隻是冷笑。
失去靈丹後,他再不如昔日寬和有禮,變得敏感、冰冷、多疑。
秋亦濃很少來招他,卻總是在他熟睡以後,一點點用御靈術為他梳理經脈。
有一次她累得趴在他身邊就睡著了。
文循睜開眼發現身邊的少女,沉默地看了她許久,單手掐住她脖子,慢慢收緊。
那一日,若非他經脈還未完全恢復,阿九又來得及時,秋亦濃真會被他掐死。
她淚汪汪地看了他半晌,跑出門口才罵:“混賬東西文循,給你治了那麼久的手,你就用來掐我,有本事握劍去殺大皇子啊!”
人人惶恐,都知道秋靜姝是文循心中一件不願提起的憾事。被搶走未婚妻,亦是濃重的羞辱,文循如今連命劍都召喚不出來,大家都不敢提,夫人還喊得這樣大聲。
阿九驚恐地看著文循,文循唇角溢出冷笑。
很好,秋亦濃是吧。
族老們發現秋亦濃的靈力有用後,喜上眉梢,認為公子任性,於是鼓勵她去治傷。
秋亦濃突然多了人撐腰,未免得意。
她總會在天氣好的時候,頂著他陰戾的神色,推著他去曬太陽。
文循拒絕無用,忍無可忍,每每要對她動手之際,屬於御靈師的敏銳直覺,讓她跑得很遠。
秋亦濃躲在假山後,露出一張芙蓉面看他。
“文大公子,你如今蒼白得像鬼,莫說人模狗樣的大皇子,你連我們村裡的齊……不是,我們村口的鐵柱都比不上。”
“你既然知道,秋靜姝是永寧郡聲名最好的小姐,不能使劍已經很糟糕了,難不成你想連外貌都比不上旁人。”
文循這樣性子淡如水的人,都忍不住臉色難看。
他狐疑地看著那肆意的少女,忍不住想,去他的喜歡,他看她想他死快點還差不多。
但等他緩和後,她總能笑眯眯地過來,推他繼續走。
她的話很多,就算是賞花,也有說不完的話。
“文循,這是什麼花,竟然有三種顏色。”
“……”他冷漠至極,一個字也不想和她說。
“連你也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念過許多書呢。”
“三色冬瑾。”
秋亦濃驚嘆一聲,又央他:“你房裡不吃的那個果子,可以給我吃一個嗎?我在白梨村從來沒有吃過。”
文循冷笑:“阿九,丟了。”
阿九尷尬地看一眼秋亦濃:“是。”
秋亦濃憤憤捶一下他的輪椅,不再推他賞花,氣跑了。
這些回憶,在過往,是再輕描淡寫不過的一筆。而經年後,成為魑王再來看當年的自己,眼底分明有一抹極淺的笑意。
每逢下雨,失去靈丹的文循總是很痛苦。
冬日來臨後,活著確實不如死了。
秋亦濃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大堆奇怪的藥材,堅持要他泡手泡腿。
“你相信我,我不會害你的。”
文循並不怕她害自己,他隻是覺得這般活著,沒什麼意思。
他別開眼:“出去,不需要。”
秋亦濃扶著他膝蓋,又開始哄他了:“文循,我們做個交易。你泡半個月,我完成你一個心願,好不好。”
他眸色冰冷。
他的柔情本就不多,對眼前羞辱一般送來自己身邊的少女,更是惡念橫生。
他勾唇:“好啊,我的心願是,你能離我多遠就多遠。”
從前不覺得,然而夢在眼前淺淺碎開。文循再看她,看見她一怔,眸中笑意凝固,流露出幾分受傷的神色。
他並非當年冷血的自己,陷於她這樣的目光中,邪祟沒有心,他卻覺得胸腔之下,一陣悶痛。
他很想阻止,甚至想要殺了當年的自己取而代之。
他眸中陰戾,夢境隨著他的改變動蕩,文循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若自己做出不同的舉動,連夢也維持不住,頃刻就會失去。
一遍又一遍重溫當年的殘忍,難道就是對他的懲罰麼。
少女悶聲道:“那這樣吧,你泡多久,我離開多久。”
文循冷眼看著她。
“好。”
他泡了一整個冬,足足三個月。
有時候她趴在他窗前,逗他以前豢養的靈鳥。有時候找來畫紙,畫他的劍匣。
他的身體漸漸轉好,經脈不再那麼疼,也有能站起來的跡象了。
文循本就不是憊懶之人,他一旦好些,不知從哪一日開始,每日總會去書房坐一會兒。
那時候,秋亦濃總會以他的名義,要一碗甜湯,晃著腿看話本。
文循處理堆積的事務,有時候一抬頭,會發現她枕在自己的桌案上,已經睡著了。
旁邊是畫筆,寥寥幾筆沒有畫完,卻依稀能看出是他的輪廓。
他冷下眉眼。
秋亦濃的畫並不好,她生在白梨村,並不像秋靜姝那般,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她的畫,往往隻是簡筆。就算畫花、畫劍匣,也透著幾分憨態可愛。
可她筆下的文循不同。
就算隻有淺淺幾筆,也能叫人一眼看出是誰。
若非在心中臨摹了無數遍,不會有這樣的神韻。
他繃著臉去看她。
少女長睫輕顫,嘟哝著遮擋陽光。
文循這一日驟然發現,自己似乎許久沒有沉浸在失去靈丹的痛苦中。
歲月一片靜好,春日不知不覺來臨了。
少女在他身側說夢話。
“洞房都沒有……”
“我說出去多丟人……”
“文循,什麼時候……”
他莫名臉熱,把她拎起來:“別在我書房睡,回你自己房裡睡。”
秋亦濃睡得懵懂,不滿道:“我又沒惹你。”
文循目光涼涼地看著她,明明在提醒她,也像是提醒自己:“春日到了,我泡了三個月。”
少女紅霞般的臉沉下去,哼了一聲,倒也守諾:“知道了,走就走。”
當日下午,她就收拾了包袱,憤憤回去白梨村。
按約定,秋亦濃得在白梨村住三個月。
她走後,府上仿佛驟然安靜下來,有一日,文循聽到紙張翻動的聲音,下意識皺眉:“秋亦濃,小聲點。”
可當他抬眸,書房空空蕩蕩,原本少女的位置上,隻有一冊話本被吹得翻飛。
他早已習慣的甜湯味道,也變成清冷的書墨香。
文循沉默良久,垂眸繼續方才的事。
可她的印記早已無處不在。
記憶中的文循還好,他在春日的心照舊有一道堅冰,冷冷將人拒之門外。
可魑王一日日被困在空蕩蕩的世界中,仿佛與數十年後重疊。
那人驟然消失在自己生命中,此後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遍尋不見。
他開始癲狂,一遍又一遍控制著當年的自己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