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雲葳轉身走入晨光中,她不敢回頭,怕自己有絲毫舍不得。
越大人有他要做的事,她也有。
奔赴共同的目標,算不得什麼別離。
她走出汾河郡老遠,登上湖面一個晃晃悠悠的畫舫,裡面的人掀開簾子,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道:“湛雲葳。”
湛雲葳走進去,在他對面落座:“阿兄。”
湛殊鏡已經沒了脾氣,阿兄就阿兄吧。
“我託你帶的東西,帶來了嗎?”
湛殊鏡神色復雜:“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從懷裡拿出一枚封印的玉珠,玉珠黯淡,卻隱約能看見裡面有一線光亮。
數月前湛雲葳傳書,要他回長玡山,去山主的密室中找一枚不起眼的珠子,旋即等她出越府。
湛殊鏡前段時日也發現了王朝不對勁,甚至這幾日,不管是蓬萊尊者,還是長玡剩下的子民,都開始往王朝趕。
這樣緊急的關頭,湛雲葳又讓他找這樣一個東西,湛殊鏡怎麼會想不到這東西重要。
湛雲葳接過他手中的玉珠。
她沒說話,試探著將血滴入玉珠上,原本蒙塵的玉珠,越來越亮,最後一縷極其耀眼的金色,懸浮在其中,仿佛有什麼在慢慢蘇醒。
湛殊鏡訝然的目光下,湛雲葳回答他。
“我也不知道,應當是族人和母親從我體內抽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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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命書中看見,長玡山主在禁地,便是用這個喚醒了她。
既然是屬於自己的東西,總能派上用場。
湛殊鏡警覺道:“什麼族人和母親?你想做什麼,別亂來,跟我回去,大家都在等你。”
湛雲葳還未回答他,天幕驟然變暗,兩人對視了一眼掀開簾子。
船夫神色惶惶,喃喃道:“怎麼回事,青天白日,明明不見雷,怎麼會有雷聲。”
無數邪氣從地底升起,四處傳來百姓們的尖叫聲。
湛殊鏡隱約覺察了什麼,苦笑一聲:“看來走不了了。”難怪所有仙門的人,都在往靈域趕。
風狂雨疾,邪神問世。
三界興亡面前,沒有一個人能置身事外。湛雲葳早知道這一日會來,卻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越之恆抬眸,望著面前的宮門。
二十歲第一次站在這裡時,他就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七年過去,日復一日,他穿上銀紋玄袍,對著裡面那人稱臣,做盡窮兇極惡之事。靈帝在等今日,他又何嘗不是。
為他引路的宮人望著宮外漫天的邪氣,還有頭頂將要落下的雷,腿軟得走不動路。
越之恆沒有看他,兀自往劫雷最密集的地方走。
天幕翁鳴,幾乎要將整個王朝劈碎。靈帝撐著額,慢慢睜開眼。
這是靈帝第一次沒有故弄玄虛,亦沒有在紗帳之後。
他高高坐在王座之上,居高臨下看著遠處走進來的人。
越之恆一看見他,便知道為何他總是不露面。眼前的人面容蒼老,身上的腐朽氣息蓋都蓋不住,惡臭幾乎盈滿了整個大殿。
軀體掛不住皮肉,看上去十分詭異。最早發現異樣的宮人無不尖叫,卻在下一刻化作飛灰。靈帝如一具修將就木的屍體,偏偏皮肉掉落的地方,露出神聖金色的骨頭。
這一幕看上去既可怖,又透著荒誕的神聖。越之恆凝望了一瞬,走到大殿中。
靈帝扯了扯唇,眼裡是森然的打量。這是第一個敢同他一並站在劫雷之下的人。
他這個多年來居心叵測的後嗣啊……當靈帝還是渡厄城主的時候,不知吞了多少魑王,後來才發現,那條路是入魔之道。
連心性都沒法維持的低等魔物。
靈帝要的並不是這個,他要證明給當年那個毅然赴死、瞧不起他的聖女看,偏偏是他這樣的人,有朝一日會成神。
與天同壽,凌駕在天道之上的神。
而他們護住的三界,守衛的百姓,不過是他掌中蝼蟻。
於是他壓制邪氣,奪舍了當年的靈帝。不斷修行,也不斷換身軀,來保持清醒。
他本就是上古最強的靈修,一路可謂順風順水,這麼多年,唯一的阻礙,便是子嗣困難。
許是天道也怵他,靈修子嗣不易,他的子嗣更是不易。
旁的魑王子嗣十六歲夭折,他的血脈卻往往連八歲都活不到。
這麼多年,唯一活下來的,隻剩越之恆。
到了今日,靈帝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這個後嗣心性何等堅韌,竟然真的忍了七年,連他都沒有發現。但不管越之恆想做什麼,注定會落空。
雲層散開,劫雷蓄勢待發。第一道劫雷劈下來之前,靈帝用蒼老沉穩的聲音說:“你膽子不小,本尊以為你會逃。”
越之恆抬眸,眼裡冰冷平靜,笑道:“逃?”
該逃的是你啊,靈帝。
第81章 大戰(下)
混沌消失,白晝歸來。
靈帝要全力應對劫雷,便將施加在渡厄城中的魑王禁令解除。
他已經找到了最合適的靈修軀體,也到了十二重靈脈巔峰。靈修、邪祟、凡人,誰能活下來,靈帝並不在乎。
他便是道,作為即將飛升的神,世間生靈在他眼中一視同仁,也盡如草芥。
第一次覺察到渡厄城不再有道印的魑王,衝破了結界,旋即是第二個、第三個……
哪怕文循先前吞吃了大半魑王,密密麻麻的黑氣仍是湧向了靈域和人間。
千年來,王城從不曾這樣亂。
安靜煙柳巷中,喝得爛醉的人比比皆是,還沉醉在昨夜的溫柔鄉。
漫天黑氣之下,被魑王奪舍的小倌睜開眼,下一瞬擰斷了熟睡權貴的脖子,身形若鬼魅,飄出窗外繼續尋找吞吃靈丹,尋找軀體。
四處響起尖叫聲,不斷有人在奔逃。
不知是誰喊的第一聲:“快跑,渡厄城的結界破碎了!”
恐懼如風,頃刻散在每一個角落。
腦滿腸肥的張大人,邊推姬妾去擋邊逃命,還未跑到門口,胸口卻被一股黑氣洞穿。
他大睜著眼倒下,到死也沒想明白,為何渡厄城的結界說破就破了,為什麼魑王竟然能到王城來。
以往每次結界有裂痕,不是都有偏遠郡的賤民擋著嗎?
他的家僕和靈衛又去了何處。
無人能回答他,人人自危。天空的劫雲步步逼近,隻待最後一個契機,就會降下。
屆時不止是靈域,連人間也會淪亡成新邪神的煉獄。
越懷樂安頓好母親和大伯娘,穿上自己的戰甲,匆匆跟上兄長的步伐,外出殺魑王。
一路上,她遇見好些重新回到靈域的仙門弟子,個個都在奮力殺敵。
少數黑甲衛神色惶惶,狀態茫然,越懷樂見一個踹一個:“愣著做什麼,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為靈帝效命呢!”
三界是所有人的家,家都快被人端了,還在等王朝那邪魔的命令。
這時候也有黑甲衛首領反應過來了:“陛下不是陛下,早就被奪舍了!”
所有黑甲衛這才匆匆加入戰場。
所有人中間,最從容的當屬這段時日被排擠的徹天府衛。
他們本就是專門誅殺邪祟的,動作幹淨利落。
昔日百姓們多麼畏懼厭恨他們,今日就有多麼想要看見他們的身影。
越無咎穿著戰甲,拎著自己的劍,和妹妹靠在一起。
他印象裡總是穿漂亮羅裙,愛臭美的妹妹,也不知不覺長大了,羅裙換成了戰甲。
他抬頭,到處都有邪祟,卻也四處都有同伴。
方淮帶著方家的人,緊急開啟陣法,讓百姓進去躲避。
眼見焦頭爛額,獨木難支,百姓越來越多,陣法開始黯淡。下一瞬陣法卻更加明亮,方淮抬頭,看見走過來的曲攬月。
曲小姐扶住他:“我來接替一會兒。”
再遠一些,有四處支援的蓬萊弟子,粗獷的刀修,還有身上印著團金紋的長玡山弟子……
在這一刻,為了守護自己的家,最後的淨土,再無身份之別,除了邪祟和魑王沒有敵人。
越懷樂喃喃道:“我們會贏的吧?”
越無咎望著皇宮的方向,靈域亂成了一團,那一處卻更加可怖,透著詭秘死亡氣息的寧靜。
他抿了抿唇,眼神堅定:“阿兄會贏,我們也會。”
皇宮周圍數十裡,再無活物,主殿幾乎成了一堆廢墟,廢墟之中,隻剩一個唇角帶著血跡的人,站在劫雷之下。
越之恆擦了擦唇角的血,看著面前的靈帝。
靈帝早已舍棄了腐爛的肉身,此刻顯露了真身。這是一道數十丈高的暗金色魂體,盤坐猶如佛陀。
靈帝長著一張出奇年輕慈悲的臉,仿佛時光還停留在數千年前。
然而他魂體之中,糾纏著許多黑氣,令金色中帶上不祥的暗黑,無數哭聲從那些黑氣中傳來。這都是靈帝當年到如今,吞噬過的魑王或者靈修。
這些際遇當初助他成為三界最強,這麼多年,換了無數軀體,卻仍舊擺脫不了痕跡,孽就是孽。
靈帝單手結印,眸光卻並不慈悲,反而帶著陰冷之色。
——他奪舍失敗了。
就在方才,他扔了上一具軀體,要進入越之恆靈體中時,越之恆解開憫生蓮紋的封印,那一瞬越之恆被冰藍色的蓮印籠罩,從九重修為,生生拔高至十一重。
他隻留了最後一道……因為應諾過那個人,他得盡力回去。
靈帝當即冷笑,原來是用了上古長蔭族的憫生蓮紋。
可差一重就是差一重,猶如天塹之別。
他用了數千年來修煉,才有今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然而他這個後嗣如今才多大?
不自量力。
神極靈修的較量,不過一個照面,樓宇轟塌,寸草不生。
然而靈帝收回手時,臉色卻很不好看,十一重修為的越之恆固然無法與他硬碰硬,受了傷。可是他的魂體,亦被反噬,生生撞開。
千年來,靈帝的修煉方式,隻能讓他進入血親之軀,失敗唯有一個可能性。
靈帝陰惻惻望著越之恆道:“好一個……越家的種。”
越之恆抬眸,事到如今,所有真相都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