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她的,是觸在眼下,一隻溫熱的手。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枕著越大人一隻胳膊,他的大氅也披在了她的身上。
行酒令、飛花令,越家兩個小輩,還有石斛等丫鬟,一個都接不住,連投壺都輸了許多。
輸得多,受罰便多,幾乎所有人都困倦得東倒西歪。
眼前原本素面的燈,全部繪上了栩栩如生的圖案,她縮在越之恆溫暖的大氅中,望著那些燈,像是在看著一場綺麗的夢,更清晰的,卻是眼前離得很近的人。
風吹過畫紙沙沙響,沒人醒過來。
眼下撫摸的那隻手越發溫熱,越之恆離得很近,近得她幾乎能感覺到他的呼吸。
這樣的氛圍,她很難不聯想越大人恐怕想做點什麼。
湛雲葳糾結了片刻,用眼神示意:啊……是不是不太好。
越之恆低眸看她,原本他隻是想著,大堂隻有她一個御靈師,汾河郡邪氣重,湛雲葳最好還是回房睡覺。
可她——
他默了默,沒有戳破她的誤解,回了個堅定的眼神:不會。
湛雲葳的心事永遠寫在臉上,耳廓都染上淺淺的粉:行,行吧。
唇輕輕被含住,她閉上眼,幾乎能嗅到越大人身上的冷香。
無數盞燈將他們的身影與其他人隔開,在這片小小的天地中,她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與他的心跳交纏,隨著他的動作一點點失衡和攀升。
Advertisement
好半晌,她覺得這個吻幾乎一路奔向另一個控制不住的方向,這才停下來,在他肩上輕輕喘著氣。
石斛趴在燈後的桌上夢囈了一句,嚇了湛雲葳一跳。
越之恆環抱著她,也沒想到隻是親一親,竟然有些失控,給她順了順氣。
湛雲葳思來想去,在越之恆耳邊低聲道:“我就說這樣不太好吧。”
越之恆忍俊不禁,卻又不敢告訴她真相。
他一開始就沒想過啊,是你提出來的湛小姐。
不過越之恆面上看不出什麼,為了配合她,看上去還挺平靜沉肅,像是真的思考了一會兒:“嗯,你說得對。”
守歲熱鬧又溫馨地過去,春日徹底降臨,府上的樹抽枝發芽,暖春到來了。
過了些時日,越之恆也徹底恢復。
曲攬月再次上門來拜訪,湛雲葳明白,到了喂養陰兵的時候了。
曲攬月闔上門,原地布陣。
陣法黯淡,幾乎微如塵埃,看不出哪裡特別。然而一抬眸,便能窺見另一頭浩瀚的深海。
湛雲葳早就知道曲攬月的實力不容小覷,卻是第一次見識到她在陣法上的實力。
甚至在東方澈之上。
是方淮見了,能懷疑人生的程度。比起作戰,曲小姐是個當之無愧的陣法大能。
曲攬月率先跨了過去,湛雲葳跟上。
厲害的陣修幾乎都會縮地成寸的陣法,少數也能將人傳送到千裡之外,但湛雲葳一過來,就知道區別太大了。
此處已經不是靈域,而是人間的深海。湛雲葳終於知曉,越家從越老爺子那一輩就開始豢養陰兵,為何一直不曾被靈帝發現。
她抬眸,海底森冷浩瀚,四處布滿了修行的陣法和加持的法器,血色的透明結界背後,站了密密麻麻的陰兵。
他們腳不沾地,頭了無生氣地垂著,一眼看上去,森寒恐怖的樣子,令人頭皮發麻。
覺察到主人降臨,這群沒有生氣的陰兵齊刷刷睜眼,目光如炬。
湛雲葳前世隻在旁人口中聽說這數萬陰兵有多可怖,那操控陰兵的叛臣賊子有多可恨。
此時在深海中,她看見這股力量,才明白當時是怎樣一場惡戰。
難怪上輩子靈帝元氣大傷,越之恆幾乎掀翻整個靈域。
就算有準備,她也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到。
曲攬月收了結界,這樣古老龐大的傳送陣法,她用出來並不輕松,臉色蒼白。
今日又到了以冰蓮血壓制陰兵的時日。
湛雲葳看見,陰兵陣容最前面,甚至站了一個小小的女孩。
她看樣子不過六七歲大,目光森然,和其他人格格不入。說來也奇怪,湛雲葳沒在她眼中看見兇狠,隻有堅毅。
這是一個最小的陰兵。
越之恆今日有些沉默。
曲攬月幾乎以為他不會吭聲的時候,他開口對湛雲葳解釋道:“所有陰兵,都是自願拘魂。”
他和曲攬月都詢問過,畢竟他們要的是強大的陰兵,而非厲鬼。
偌大的靈域,有太多人因為渡厄城主、因為靈帝無家可歸,親人慘死。
就連一個小小的孩子,心中亦有仇恨。
越之恆記得很清楚,那隻冰涼的小手搭在自己手上:“我也想為我死去的阿娘和弟弟做點什麼。”
就算會魂飛魄散。
若在太平盛世,她能長大,想來應是一個了不起的孩子。
湛雲葳見他神色緊繃,忍不住笑道:“我知道。”
這樣一條不容易的路,她本就不忍苛責,沒想到越家能做得這麼好。
今日她才明白越家為何如此謹慎,不願任何人摻和進來。這是多少人的心血和夢,亦是他們的性命和靈魂。
有人想要保護在世的親人,有人心存正義,每一個陰兵,都不能白白犧牲。
“湛小姐。”曲攬月問,“你先前說有想法,指的是什麼?”
湛雲葳明白,陰兵是死物,要驅動他們,化死物為利器,本就是逆轉乾坤,倒反天罡之法。
修士並不是神明,因此越家才不得不常年累月喂養,以越之恆的冰蓮為引,讓它們認他為主。
可單靠陣法和法器,填補豢養,是很慢的。
湛雲葳回頭看他們,抬起手。
無數白色靈力從她指尖溢出,每一縷如絲如線,落在陰兵的身上。
她閉上眼,而那些原本安靜待命的陰兵,眼裡仿佛有了光彩,紛紛盤腿坐下,竟然開始主動修煉。
曲攬月震撼到失聲。
好半晌,湛雲葳睜開眼,對他們道:“我的控靈術……好像也能控制陰兵。”
越之恆看她一眼,道:“不是好像。”
真能控制。
曲攬月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蹦出來,第一次知道,原來控靈術還能這樣用。
試想一下,能主動修煉的陰兵,再過段時日,這會是一群什麼怪物。
難怪要禁止控靈術,湛小姐這也太逆天了吧。
第78章 酣暢
你要是想,也可以。
海底不知白天黑夜,眼見結界中的靈石被吸納完,湛雲葳才收回靈力。
起初還不習慣控制這麼多陰兵,難免有所疏漏,於是一眼看上去就總有幾個陰兵在“偷懶”,站著一動不動。
等湛雲葳熟練了以後,一個都別想跑,全部老老實實修煉。
曲攬月跟著豢養陰兵快十年,第一次見準備三個月的靈石,一天之內就被吸納完。
照這樣下去,都不用再等兩年,今年入夏的時候就可以試試揭穿靈帝陰謀,在他突破十二重靈脈前,打個措手不及。
湛雲葳停下來以後,陰兵明顯變得躁動暴動,開始衝擊結界,這時候就輪到越之恆動手了。
曲攬月招呼湛雲葳站遠些,站在逆流的方向。
湛雲葳終於親眼看到越之恆是怎樣壓制陰兵的,他調動體內的蓮紋之力,站在祭臺前,海底無聲湧動,借助著海水和結界,將蓮紋的束縛之力一遍又一遍打入陰兵體內。
陰兵眸中出現蓮紋印記,旋即又消失不見,躁動漸漸平息。
待陰兵被鎮壓住,四處掠陣的法器中,才出來幾個手執長戟的人影。
湛雲葳驚訝地發現,他們竟然都是器魂。
曲攬月神色復雜地看他們一眼,解釋道:“是越家長輩。”
其中最高大的一抹器魂,甚至是越老爺子的師弟。
二十多年了,豢養陰兵的計劃一開始並不順利,越家最厲害的煉器師一大半折損在這裡。
死前卻都不約而同留下了自己的器魂,以身鎮守海底。
這是最可靠的盟友,卻也讓人感到悲涼。
難怪越老爺子當年堅持要越無咎納化冰蓮,族人已經付出太多,天下安危面前,一己私欲都變得微不足道。
有曲將軍這樣死守結界,護衛百姓的,也有仙門前赴後繼去渡厄城拯救御靈師,還有人像這樣,默默留在海底。
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對抗皇宮中那個蔑視眾生的邪魔。
湛雲葳心存敬重,久久凝視,終於明白前世明知是死路,越家卻為何沒有一個人逃跑。那就是越家的答案,九死不悔。
可是這凝重的氛圍,並沒有持續多久。
那些臉帶肅容的器魂,下一刻就飄到了她面前。
它們嘀嘀咕咕,嘰嘰喳喳。託初七的福,湛雲葳竟然隱約看懂了它們在議論什麼。
“呀,有個沒見過的姑娘,活的!”
“攬月丫頭先前就說過阿恆成婚了,這不會是阿恆的道侶吧。”
“能帶來這裡,我看是。我感覺到了,身上還有阿恆的氣息,錯不了錯不了!”
“上次你們還打賭,看她什麼時候甩了阿恆。這樣看來,她沒有嫌棄阿恆嘛。”
“稀奇稀奇,小姑娘膽子真大,什麼人都敢跟。”
湛雲葳:“……”
越之恆:“……”他眼神不善地看了眼曲攬月。
曲攬月也沒想到這群嘴碎的器魂長輩如此藏不住事,海底歲月漫長,每逢越之恆壓制陰兵,她闲著沒事,也會給這群注定消散在海底的長輩嘮嗑一下外面的事。
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有朝一日湛雲葳會出現在這裡啊。
直到越之恆走過去,這群器魂才有所收斂,紛紛站回原來的地方,他們對越之恆很是有些忌憚,看來這些年的磨合中,沒少在他手中吃虧。
湛雲葳心中的肅穆被衝淡,頗有幾分哭笑不得的意味,這群器魂竟然是這樣畫風,倒像是一群嘴碎的初七。這樣的性子,才能耐得住海底長久的寂寞吧?
接下來的時日,她來使用控靈術,少不了和這群器魂長輩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