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從十六歲開始上色,自此能識文斷字,有了高床軟枕。
唯獨注定無妻無子,踽踽獨行。
他想起湛雲葳倉皇不可置信的目光,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那一瞬她沒想傷他。
就算記憶錯亂,靈體和魂識不適,她仍舊露出了做錯事的目光,怔然無措。
越之恆心想,夠了,還求什麼呢。
湛小姐的三分愛意,已經足夠讓他回味至死那一日。
大皇子怒吼著讓黑甲衛繼續去追父皇最忌恨的那個劍修:“他們都重傷了,跑不遠,今晚一定要殺了裴玉京!”
但大皇子沒想到,洞穿他心髒的,是來自身後的冰凌。
今年靈帝便要立太子,大皇子好大喜功,遠不如二皇子沉穩,加上前幾日大皇子妃懷孕,更是令他意氣風發。
大皇子迫切想要立下一功,堅定靈帝的決心。
大皇子“呵呵”著倒下時,幾乎死不瞑目。
越之恆冷眼看著,文循沒做到的,他來也是一樣。
風驟雨疾,越之恆抽回冰凌,擋在所有追兵面前:“既然來了,不妨都留下。”
就當是他,為這段緣分做的最後一件事。
第74章 回家
越大人,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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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交加,湛雲葳登上雲舟,黑甲衛並沒有追上來。
她沒有覺得松了口氣,反而覺得身後那無盡黑暗中,有什麼牽引著她回頭。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雲舟尾,看著掌心的朱砂發呆。
裴玉京沉默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他亦猜到了湛雲葳發生了什麼。她同他生疏了太久,唯獨今日,仿佛回到了還在學宮的日子。
秋亦濃佔據了她的身軀以後,她的靈識和軀體無法立刻吻合。
即便這樣,她仍舊掛念著那個人嗎?
“裴師兄,我為什麼會寫下這樣一段話?”
她如今像以前一樣信任他,裴玉京走過去,輕輕覆住她那隻手,道:“你不記得渡厄城中發生了什麼嗎?”
掌心的字再也看不見,湛雲葳抿唇搖了搖頭。
黑暗裡,裴玉京唇色蒼白,身後的神劍逐漸黯淡,他聽見自己語氣平靜地說:“你在禁地被妖人所惑,軀體被佔。”
他緊緊扣住湛雲葳那隻手,抹去了她掌心的痕跡:“隻是邪魔迷惑心智所為,別再想了。沒事泱泱,很快我們就回去了。”
她蹙了蹙眉,莫名心裡有點不舒服。
裴玉京見她臉色,眸中晦暗,掩唇咳了咳。
果然他這樣,湛雲葳似乎終於放棄了琢磨那段話,道:“裴師兄,你沒事吧?”
他低眸,輕輕搖頭。
湛雲葳知道自己這樣不對,方才大皇子帶了那麼多陣修和黑甲衛,裴玉京受了重傷,她理應關心他的傷勢,而不是神思不屬,但她心中竟然並沒有多少愧意。
眼見裴玉京身子晃了晃,湛雲葳扶住他:“你別站在這裡了,先去休息。”
在渡厄城中耽擱太久,如今靈域已然化了雪,船尾逆著風,是最冷的地方。
裴玉京躺下望著她:“泱泱,你陪著我好不好?”
他軟下語氣,神色蒼白。
從少時相識,湛雲葳很少見他脆弱的樣子,裴玉京作為仙門少主,也很少向任何人示弱。
她安靜地在他塌邊坐下,心神卻不論如何都沒法集中。朱砂被雖然被抹去,但曾經戴困靈镯的地方,取而代之是另一隻碧綠螢石的镯子。
這憑空多出來的法器,竟然是專為御靈師制作的厲害護具,一看便十分用心。
難怪和魑王對戰的時候,她的靈體強悍了那麼多,身上幾乎沒有傷口。
她觸碰到上面精致的銀色蓮紋,怔了怔。
裴玉京注意到了她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他將她的手攏在掌心,語調溫和:“你還記得當初學宮下令焚毀的《控靈訣》殘本嗎?”
湛雲葳點頭。
她被告發修習控靈術後,那半本《控靈訣》就被學宮收查銷毀了,她為此難過了好一陣子。
然而裴玉京說:“沒有銷毀,我埋在了學宮的杏樹下,殘本的下卷我也已經找到,本來早就該給你了,一直沒有機會。”
湛雲葳驚訝地看著他:“你……”
記憶裡的裴玉京循規蹈矩,又是仙門未來的少主。湛雲葳從沒想過,學宮下令焚毀的東西,裴玉京會替她偷偷保住。
雖然師兄早就冒過大不韪幫她修習,可是焚毀書籍,是裴玉京的師尊親自執行。裴玉京敢做出偷梁換柱的事,幾乎算是欺上瞞下,大逆不道。
裴玉京笑了笑,聲音喑啞:“泱泱,你知道嗎?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
這是他第一次對著她說出這樣的話,湛雲葳甚至看見了他眸中的執拗。
她意識到,裴師兄真是這樣想的,並不是在和她開玩笑。
她覺得眼前的人陌生,又仿佛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裴玉京握著她的手,靠近自己唇邊,似乎要輕輕一吻:“我們都忘了那些過往,回玉樓小築就成婚好不好。”
在碰到他唇之前,湛雲葳被燙到一般縮回手。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低聲道:“抱歉。”
裴玉京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似冰冷,又似早有預料。
湛雲葳輕輕吸了口氣,幾乎喘不過氣:“師兄,你先回去罷,我之後再來找你。”
她踏出雲舟。
雲舟飛得並不高,依稀能看見下面一片安謐的汾河郡。
天快亮了,亦快要開春。
汾河郡已經有漁女和漁夫在河邊勞作,她識海一片疼,有關汾河郡的記憶在腦海中反覆交錯。
好似也是一個清晨,她爬不上玄烏車,有人戴著恐怖的鬼面面具,單手將她抱上去。
那人聲名狼藉,百姓人人懼怕,卻對著她罕見地存有一絲柔情。
她突然想要下去看看,或者說,往回看看。
而此時身前,一柄神劍攔住了她。
湛雲葳抬眸,看見昔日光華熠熠的神劍,如今像是染上了絲絲縷縷黑色的邪氣。
身後是裴玉京冰冷的聲音:“不論我如何做,你還是要走,對麼?”
湛雲葳回頭,神色凝重:“師兄,你的劍心何時沾染了魔氣?”
裴玉京笑了笑,卻避而不答:“會好起來的泱泱,你相信我,我不會做碎鏡中那些事。”
湛雲葳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卻明白和他口中的“碎鏡”有關。
她搖了搖頭:“別做錯事,別忘了自己是誰。”
裴玉京已經看出她是鐵了心要回去,他冷下神色:“你當真要和我動手。”
湛雲葳一言不發,以行動表明自己的決心。她縱身躍下雲舟,那一瞬她看見裴玉京眸中猩紅,神劍愈發黯淡。
他盛怒與妒忌之下,神劍竟然真的朝她而來。
湛雲葳覺得荒謬,但又有種釋懷之感。
她不閃不避,抬手釋放靈力,攏住神劍。神劍在她靈力中翁鳴,手腕上的玉镯拼盡全力保護她,最終發出裂痕。
而湛雲葳沒管,仍舊用盡全力淨化神劍。
終於,神劍重新迸發出金光,湛雲葳松手,亦看見裴玉京收回神劍,跪在雲舟上,神色怔然蒼白。
他的眸色變了回去,染上惶恐和痛苦之色。唇顫了顫,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麼,而他在禁地沾染上的魔氣,終於散去。
湛雲葳穩住身子,看出他想要道歉。
可是她並不喜歡總聽人道歉,她沒有回頭,衝他揮了揮手。
“裴玉京,拿好你的劍,今後對著邪祟。”
談不上失望和怪罪,因為她還有更迫切和重要的事要做。
方才為了護她,腕間玉镯幾乎碎裂。
她妥帖收好放在懷裡,飛身而下。
離天亮還有好一會兒,辛勤的汾河郡百姓卻點著燈在捕魚,這是雪化後第一次捕魚,會有不少大戶人家早早過來採買。
湛雲葳捂著心口過去的時候,已經有幾個漁女在叫賣。
見她臉色蒼白,其他人也不敢叫住她,問她是否要買上一尾魚。
湛雲葳卻在一個漁女身前停下:“這個盒子賣嗎?”
漁女愣了愣,連忙點頭:“賣的。”
這是她夫君今早撈上來的,見做工不錯,卻打不開,也沒舍得扔,放在一旁,圖個點綴。這樣精細的玩意,本來也是打算去當鋪問問的,如今有人願意買,自然是好。
湛雲葳付過靈石,拿著玉盒離開。
她哪裡都不舒服,頭疼欲裂,卻覺得眼前的盒子很是眼熟。
漁女家打不開,湛雲葳將靈力注入進去,這才打開玉盒。
裡面躺著一塊玉牌和一枚玉佩。
玉牌有些年頭了,但她一眼就認了出來,是她幼時的啟蒙玉牌,邊角瑩潤,保存完好,想必是有人愛惜且常常摩挲。
而另一枚玉佩,隻雕琢到了一半,依稀能看出命玉的雛形。
真糟糕,她眼睛竟然也開始澀疼。
湛雲葳攏好衣衫,往來時的路走。
天快亮了,青面鬼鶴哀鳴一聲,失去控制從空中墜下。
護城河旁冷寂一片,柳樹還未抽出嫩芽,四處都是泥濘。
越之恆倒在泥水之中,身上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血,冰蓮香氣彌散開來。
他意識朦朧,身上滾燙。半是因為傷,半是太累。
大皇子的全部精銳和帶來的黑甲衛,都被他殺光,越之恆精疲力盡,還未到汾河郡,就已經徹底倒下。
天地浩渺,還在下雨。
雨水砸在河面上,嘈雜一片。
天快亮了,四周隻有越之恆一個人。他重重喘息著,打算緩一會兒再爬起來。
其實這樣的場景,並不是第一次了。
幼時他和越清落流落在外,便常常這樣,越之恆也早就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