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正事,對著湛雲葳,他語氣有所收斂。
“仙門統治靈域,然後呢。不知道湛小姐所在的仙門,有沒有算過御靈師佔多少,天下百姓又有幾何。七千靈修,才會有一個御靈師。”
他冷淡垂眸:“一個御靈師,就算日夜不休地救治入邪百姓,也救不過來。”
湛雲葳皺了皺眉。
越之恆看著她,雖然有些話顯得殘忍,也會令湛雲葳此次回來,像是無用功。
“人有了希冀,就會期盼御靈師來救自己,一旦沒有及時救治,且不說暴亂,隻說一人入邪,屠殺全村,想來你應當見過,那又何嘗不是地獄。”
若他說的沒有半點道理,湛雲葳還能反駁,偏偏她確然也見過那樣的場面,無法說越之恆的話全是錯的。
當初長玡山主望著破敗的山河,也感嘆不已。
這個未解的局裡,王朝隻是顯得更殘忍,但仙門亦當不了救世主。
唯一能當救世主的……
她頓了頓,想起仙門內部的那個傳言。
能者救世。
而納化了神劍的裴玉京,無疑是最符合預言的人選。可她前世死得太早,不知後來如何了,裴師兄有沒有改變局面。
越之恆見她情緒明顯低了很多,也不挪動步子,沉默片刻:“還隨我回去嗎湛小姐。”
湛雲葳抬頭。
他雖然神色冷淡,但身體略有些緊繃。想來這次不太愉快的談話,提醒了兩個人,她隨時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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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雲葳沒有回答,空氣中仿佛也多了一絲冷凝。
良久,湛雲葳點頭。
“回去了越大人。”她率先走在前面,“你說的也有一點不對,就如我回越府,其實沒覺得一定能打動你,或者改變你的主意。但我不願認定是死局,就什麼都不做。”
靴子踩在雪地中,嘎吱作響。
“不管結果如何。”她輕聲道,“總得試試,對麼。”
她已經發現自己吵架或者理論,很難吵得過越之恆,也不知道少時教導他的先生,都是些怎樣的人物。本來以為他還會繼續反駁,沒想到良久,身後的人隻低低應了一聲:“嗯,湛小姐說得對。”
他共情不了許多東西,但慶幸她願意嘗試。
風大之前,兩人回到了越府,越府整頓後,如今上下口風嚴密。
每逢夜晚總是下雪,湛雲葳抖落披風上的零星雪花,往裡院走。
越之恆見她不是回院子的方向,抬眸道:“你去哪裡。”
湛雲葳說:“去清落姐那裡住。”
他默然片刻:“你在生我的氣?”
湛雲葳回頭看他,她解釋道:“不是的。靠近後山僻靜一點,如今多事之秋,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今日我本來也和清落姐說過,回來有空就找她。”
更何況,兩人現在躺一起,她睡不好,越大人也睡不好。
昨晚半夜他出去吹風,想來也不好受。想到此行目的,越大人口風太過嚴密,問他什麼都問不出來,還不如問清落姐,至少說不定有幾分頭緒。
再者……就是清晨那事,總這樣,誰受得了呀。她漸漸也覺得那事,似乎不難捱,偏偏這樣才要命。
越之恆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送你過去。”
越清落沒想到夜間,湛雲葳會提出來自己這裡住,這段時日她的小屋修繕過,還添了暖爐,倒也溫馨。
越清落自然很歡迎湛雲葳,這段時日,她十分思念她。越清落找出衣櫃裡的新衣裳,讓湛雲葳去洗漱。
本來想關窗了,一看,外面樹下還站著一個人影。
越清落看了眼屋子裡面,走到越之恆身邊去:你惹弟妹生氣了?
越之恆蹙眉:“回來的路上,看見有人凍死,我反駁了幾句。”
他也摸不準湛雲葳有沒有生氣,對於這樣的情緒,他其實很陌生。
越清落好笑地打了他一下,竟然看出一向沉穩的阿弟,有幾分詭異的無措。她比劃道:你就不能管管自己的脾氣嗎。
難不成站在外面好受。
越之恆垂眸,沒有說話。
少時先生教過他許多東西,越老爺子怕他有所欠缺,請的教習形形色色,但沒有哪一個,教過要如何同女子說話和相處。
更何況,他確實不會離開王朝,總不能騙她。越之恆其實知道,湛雲葳還是會離開,隻是早與晚的區別。今日當她駐足不動,那時候冷風一直往衣襟中吹,他甚至以為會就此分別。
越清落:行了,你回去吧,我看弟妹不像生氣的樣子。如今她回了仙門,再和你住一起,確然不合規矩。
她如今書念得多了,懂得也自然多了些。
現在這樣的情況,湛雲葳確實和自己住一起比較好。
見越之恆還不動,她推了他一下。
越之恆這才轉身離開。
第60章 徹底
他低聲道,現在
燈光下,越清落在看管事呈上來的冊子。
過兩日就是寒釀節,對於靈域百姓來說,這是個很重要的日子。
湛雲葳在她身邊坐下,將她不懂的地方解釋給她聽。
越清落學得很認真。
湛雲葳發現她其實堅韌又聰明,待越清落闔上冊子,又從桌案裡拿出一張幹淨的宣紙。
湛雲葳看見她在紙上寫:“葳葳,你可以帶我一起離開越府嗎?”
湛雲葳忍不住看了好幾遍,才發現自己確實沒看錯。
啞女確實問自己能不能帶她離開。
越清落握緊了筆,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盡管這是過去她想也不敢想的問題。
自她懂事以來,就待在陰暗的地宮之中,隨後跟著越之恆從渡厄城一路流亡到齊暘郡,八歲以後,再沒出過府邸。
越清落近來看書,書中寫熱鬧城池,浩浩山川。她從未見過,連想像都匱乏,卻不免心馳神往。
但她卻不是因為這些才想離開。
湛雲葳問:“你擔心越大人?”
越清落點頭。
從前她不曾念過書,日子一天天捱,她知道越之恆得給自己換藥引,也在做百姓眼裡的壞事,但到底不甚理解。
前段時日,越之恆被靈帝斥責,越家如履薄冰,昔日討好越家的王朝臣子也仿佛變了嘴臉,種種一切讓越清落十分不安。
她查閱傳記,看過東方既白的事,不願意越之恆最後也落得那個下場。
越清落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離開了,阿恆也就自由了。
其實湛雲葳也有過這個念頭,隻是沒有找到佛衣珈藍前,她不敢讓越清落冒險。
越清落搖了搖頭:我已經活得夠久,比許多邪祟之子幸運。就算離開越府後,隻能活一年,也比留下好。
她握住湛雲葳的手:我自己走不掉,阿恆不會讓我離開。世上想讓他活下去的人那麼少,我知道你為何會回來。
越清落笑了笑:我幫你,葳葳。
兩人在燈下對視良久,湛雲葳見越清落神色堅決,最後點了點頭。
打動她的並非越清落的話,而是啞女前世的死亡。
前世越之恆前往渡厄城之後,王朝的人帶走了啞女。
從那天開始,湛雲葳再也沒有見過她。
越之恆和裴玉京誰也沒有拿到主殺菉,除了受百蟲噬心的懲罰,靈帝已經懷疑越之恆的不忠,越清落被囚禁在王朝,不能再回越府。
越清落死在湛雲葳來越府的第二年。
那時候湛雲葳和越之恆關系一日不如一日,隻記得有段時日,越之恆格外冷漠。
這位王朝掌司向來陰鸷沉穩,頭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被方淮的人送回來。
這麼久以來,他從沒傷她,湛雲葳對他的殺心雖然淺了不少,不喜之意卻還在。
她正想趁越之恆意識昏沉將他踢到床下睡一夜,卻猝不及防被他握住了手。
她一驚,還以為使壞被逮到了,沒想到一低頭,對上越之恆的眼睛。
她從未見過他這樣。
平靜、麻木,明明並不是一個傷心的神情,她卻看得忍不住蹙眉。
“阿姊死了。”
湛雲葳聽得怔住,彼時她已經很久沒見到那個可憐的啞女,一時連越之恆的手都忘了甩開。
半晌,還是越之恆意識先回籠,他冷冷甩開湛雲葳的手,背過身去。
那一晚兩人都沒說話,湛雲葳沒有刻意為難他,和他過不去,也沒上前去安慰他。
越之恆似乎也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第二日他就變成了從前冷血無情的越掌司,甚至處事更加雷厲風行,靈帝漸漸恢復了對他的器重,仙門也被他的人打得難以喘息。
啞女在越府本就沒有什麼存在感,入夏一段時間後,連府裡奴僕都不再記得她。
湛雲葳偶有一日路過越之恆的書房,聽見府中管事和他的談話。
管事問起啞女空著的院子怎麼處置,越之恆語氣平靜:“府裡還缺個池塘。”
五月仲夏,透過窗,湛雲葳看見一雙冷漠如廝的眼睛。
她再一次觸到這人鐵石一般的心腸。
啞女死去後,越之恆仿佛再沒軟肋,也再不願顧忌,仙門的人在他掌中,被玩弄得有如喪家之犬。
那亦是仙門最落魄的一段時間。
後來很多年後,湛雲葳去了玉樓小築,還有孩童聽到越之恆的名字會啼哭。
啞女在王朝的死因不明,眾說紛紜。
這次湛雲葳想救越清落。
想救這個前世給了自己許多溫暖、不曾看過山川一眼的可憐姑娘。湛雲葳不願越清落走上前世的路,她也不願見到後來棘手萬分,冷漠兇狠的越之恆。
要改變啞女的命運,趁越之恆去渡厄城之前,幫她離開越家是最好的。
啞女見她點頭,松了口氣,反過來安慰她道:從前你總問我想不想出去看看,我害怕,卻仍舊向往,我的藥還能撐一年,足夠去很多地方了。
湛雲葳道:“清落姐,我會去替你找藥引,我已經打聽過佛衣珈藍的下落。”
越清落在紙上寫:無妨的葳葳,我隻擔心我們如何離開,才不會讓靈帝懷疑阿恆,給他帶來危險。
畢竟她作為越之恆的軟肋,突然離開,一定會令靈帝對越之恆起疑。
湛雲葳沉吟片刻,道:“我有一師兄,會做人偶,屆時我控制人偶死亡,你再金蟬脫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