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才是家主。”
越之恆沉默片刻,在那位子上坐下了。啞女不明所以,卻也感覺到了不對勁,揪緊衣角,坐立不安。
好在老爺子並未在飯桌上發難,嚴格說起來,這是越之恆上位以來,第一次和越家吃“團圓飯”。
飯後,待到僕從撤走,老爺子才進入正題。
“阿恆,你也看看你二嬸這些日子覓的姑娘。”
僕從將冊子遞到越之恆手中,他翻了幾頁,回道:“都不錯。”
越老爺子說:“哪個最好。”
越之恆不語。
“不清楚就再看仔細些。”越老爺子閉了閉眼,“看上誰,讓你二嬸也去為你提親。”
啞女抖了抖,忍不住看向阿弟。
二夫人這時候回過味來,若有所思。
越之恆放下冊子:“我成過婚了。”
老爺子睜開眼,道:“都出去。”
其餘所有人陸陸續續離開廳堂,最後隻剩下越之恆和越老爺子。
老爺子說:“六年前,你於風雪中關押當街辱罵你的葛先生,第二日他舉著‘麒麟子’之匾,喋血於長街。世人皆說你心狠手辣,可唯獨這件事,卻與你無關。”
“你沒殺他,卻心知肚明他為你而死。葛先生死後,靈帝才對你生出幾分信任。因大義,他用他的命,為你鋪路,自願割舌遊街。”
Advertisement
“這麼多年,你一直做得很好,老夫亦退居器閣,再不過問。越之恆,湛家那小丫頭確然貌美,你也早到了娶妻慕艾之年,若你隻是愛她美色,我雖斥你膚淺,卻知你分寸,不至於幹涉。總歸如今橋歸橋路歸路,她也已離開。”
老爺子看向他:“可你都做了什麼,短短數月,你的長明燈,黯淡了兩次。你可還記得答應過我什麼,還有分寸可言嗎?”
夜風起,院中高大的喬木紛紛落葉。
越之恆說:“我記得自己發過的誓,亦不會違背諾言,該做的我都會做。唯獨這件事,隻要有她一分回應,我便會試試。”
“你有這個命與人長相守?”
越之恆驟然捏緊茶盞。
老爺子道:“靈域中人,壽數大多五百年,長命者,八百一千亦有之。可你不同,洗去邪氣,納化蓮紋,你本就頂多百年壽命。連同這幾月,殺東方既白上位,三度開蓮紋。再想想你之後要做的事,越之恆,若是敗了,今日月圓你所見之人,下場如何不必我說。”
越家所有人,連同越清落,隻會陪他共赴黃泉。
越之恆盯著那漾開一圈又一圈的茶水,久久不語。
老爺子想到那個十六歲,跳進洗髓伐骨靈池的少年,嘆了口氣。
越無咎先前被抓走,在裡面一個時辰,便仿佛要了命。而越之恆十六歲在裡面,不聲不響待了足足二十七日。
何等可怕的心性,何等頑強的命數。
這麼多年,想到他最初啟蒙的君子道,看著這孩子長大,守著他的長明燈,越老爺子對他並非沒有半分憐惜。
“你好好想想,就算不為你自己,亦為那女娃想想。御靈師在這亂世,本就不易。你若敗了,難不成要她也和越家一起死?”老爺子沉默半晌,說道,“你二嬸那裡,我會去說,無咎和懷樂相看之事再等幾年。”
烏雲將至,自己衣衫尚有打湿的風險,何苦將旁人也拉來風雨之中。
老僕從院子走來,要推著老爺子回器閣。
落葉已在瑟瑟秋風中鋪就了厚厚一層,良久,老爺子才聽身後那人開口。
“當年你令奸佞之輩教導我,便知今日的我,並非仙門培養出來的裴玉京。”
老爺子頓住,回頭看他。
那玄衣銀紋袍的男子,在堂前顯得從容又輕狂。
“你這套在我這裡行不通,我沒法保證將來如何,但我若成,她便是我道侶。我若不成,我是結界下的枯骨,她照舊是世間錦繡。”
越之恆對上老人的視線。
“護不住本心,談什麼護眾生。”他抬眸,眸色冷靜,“此路迢迢,九死不悔。但若她還願來,我必不惜萬裡相迎。”
“若風雨傾覆,我命數將至,那亦是我無能,與任何人無關。歷來無用懦弱之人,才會將成敗歸於旁人。”
總歸,她隻有半魂,愛恨皆淡。世間良人何其多,多年後他頂多是湛雲葳年少時的過客而已。
他從未要求她情濃,亦不求長相守。
當他十六歲於塵埃中匍匐在那少女腳下,他便從沒指望過什麼。
越老爺子遠遠望著他,仿佛看見年少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自己。
良久,他嘆了口氣,這樣的後輩,若真是他越家子孫,那該多好。
湛雲葳和湛殊鏡出秘境後,便收到了萬青蘊姑姑的靈鳥,信中說,二嬸和湛雪吟等人,已經平安與他們匯合。
隨信而來的,還有一枚靈玉。
湛殊鏡見那靈玉眼熟,神色怔然:“這是裴玉京的命玉?你竟真的……”決意不再和裴玉京在一起了?
仙門傳統,世家子女及笄及冠那日,會由家中長輩刻下命玉,再在定親之時交換,稱作“命定之人”。交換過命玉的婚約,才會被認可。
“阿兄,你可願和我最後去一趟玉樓小築,做個見證,從裴夫人那裡取回我的命玉?”
湛殊鏡太過震驚,以至於都來不及計較湛雲葳又叫他阿兄之事。
如果說先前,湛殊鏡以為湛雲葳還存著幾分與裴玉京賭氣,怨他不去救她之意,現在湛殊鏡知道她是來真的了。
命玉一旦取回,兩人再無瓜葛。
湛殊鏡是看著她長大的,也知道曾經裴玉京在湛雲葳心中份量不輕。
他明白湛雲葳的性子,她鮮少接納誰,但一旦願意接納了,便是真心真意待人好,亦不會輕易放棄。
仙門戰敗後,裴玉京的表現令人失望,雖然湛殊鏡幸災樂禍,卻也明白,大多是裴夫人和蓬萊造成的。
他還在想若湛雲葳過段時日若念起舊情,該如何勸阻。
沒想到湛雲葳連放在萬姑姑那裡的命玉都取來了。
這才是真正的斷個幹淨。
湛雲葳見他神色,問道:“你不願去嗎?”
湛殊鏡回過神來,不由樂極:“你想好就別後悔,走,今日就去!”
湛雲葳覺得好笑:“不後悔,你幾時見過我為自己的決定後悔的。”
不過天色已晚,她自然沒有聽湛殊鏡的說走就走。
第二日,湛雲葳和湛殊鏡來到玉樓小築。
她到達時,恰逢裴夫人在受罰。
裴玉京將母親調換牽緣鈴的事上報了蓬萊尊者,戕害後輩的罪過,裴夫人自然不認。
被她買通的弟子口風也緊,蓬萊不可能對裴夫人用刑,裴夫人被暫且禁足。
得知湛雲葳來訪,裴夫人在房內幾乎咬碎了牙。
又是這個禍害她兒的臭丫頭,若非她,裴玉京如今還對自己恭恭敬敬,哪有要求師門審訊母親的道理!
然而聽聞湛殊鏡前來取命玉,裴夫人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山主不在,湛殊鏡作為兄長,便代表了長玡山的態度。
見到湛殊鏡將裴玉京的命玉歸還,裴夫人愣了許久。她第一反應卻不是高興,而是不可置信。
她一生驕傲,但最令她滿意的,便是擁有一個人中龍鳳的兒子。
裴玉京有多優秀,整個仙門有目共睹,她雖然知道自己兒子痴迷湛雲葳,卻也認定是因為湛雲葳心思不純,刻意引誘。
湛殊鏡不耐催促道:“還望夫人將泱泱的命玉歸還給在下。”
裴夫人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日主動退婚的竟然是湛雲葳。
明明如願以償,心裡卻竟然堵得慌。但理智尚在,她沉著臉找出湛雲葳的命玉,換了過來。
湛殊鏡小心接住掌中淺粉桃花色的剔透命玉,隻覺得哪哪兒都舒坦了。
裴夫人出不了屋子,湛殊鏡便去將命玉帶給湛雲葳。
湛雲葳握著自己的命玉,松了口氣。
前塵盡斷,她再也不會走那樣的路了。
這事瞞不過裴玉京,她和湛殊鏡走到玉樓小築山下時,裴玉京已經追了出來。
湛雲葳回頭,第一次看見這樣狼狽的劍仙。
他來得匆匆,神色愴然,想來方才還在由師尊們傳授神劍劍譜。
兩人之間,隔著半山的花,一切仿佛如從前,卻什麼都變了。
裴玉京覺得胸腔泛著痛,連半個溫雅的笑容都擠不出來,然而有今日,他亦知誰也怪不了。
“泱泱,對不起。”一路走來,令你委屈良多,沒能做到少時承諾。
風吹起裴玉京的衣袍,良久,他低聲問:“還會回來嗎?”
她站在山下,笑著搖了搖頭。
第55章 念想【修】
你是不是很想她?
過了幾日,湛雲葳收到蓬萊那邊的道歉。
裴夫人對罪行供認不諱。
本來她沒打算認,也知道沒人奈何得了她,可架不住裴玉京冷冷替她發魂誓。
裴玉京在堂前說,若是裴夫人做的,便讓他一生無法證道,身消劍隕。
不等他發完魂誓,裴夫人臉色蒼白打斷,出聲認下。場內一時安靜,蓬萊尊者淺淺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按仙律處理,處以杖刑,再以冰刑關押。”裴玉京閉了閉眼,“為人子,杖刑我替母親受。”
但裴夫人得在冰洞中關一年。
湛雲葳知道,裴玉京在兌現最後對她的承諾,讓他母親受到應有的懲罰。
湛殊鏡心裡覺得快意,又怕湛雲葳會被裴玉京此舉打動回心轉意,見她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才松了口氣。
看來這幾日並非在做夢。
他不由去看湛雲葳腰間的命玉,她的命玉是長玡山主親自雕刻鍛造。
山主是符修,並不擅長煉器或者鍛玉,然而湛雲葳的命玉卻十分用心漂亮,一眼就能看出父親對女兒的疼愛。
腰間配了命玉,在仙門便是未有婚約的意思。
眼見意纏綿也解了,湛殊鏡道:“我們去找萬長老他們,然後等山主出關,什麼王朝靈帝,日後再商榷。”
若是在進入坤元秘境前,他這樣提議,湛雲葳或許會答應。
然而現在,她有了新的考量。
如今命玉拿回來,雖然很多事已經改變,但算算時間,要不了多久,渡厄城會出現一秘寶,引來眾人爭搶。
前世裴玉京還不待救回她,便被勒令去渡厄城奪寶,湛雲葳記得當時越之恆也奉靈帝之命去了一趟渡厄城。
她隻知那樣東西十分重要,裴玉京沒拿到,越之恆也沒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