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雲葳索性站起來,在房間裡轉悠了一圈,最後在窗邊找了個位子,將窗戶打開,褥子鋪好,這樣抬眸就可以看見汾河郡流轉的繁星。
兩人之間隔著屏風和紗帳,躺下後都沒說話。
湛雲葳心想,也不知道這幾床褥子管不管用,但願她不會邪氣入體。
良久,久到她以為越之恆已經睡下的時候,那邊傳來冷淡又平靜的話語:“湛小姐,你可還記得,先前承諾過答應越某一個要求?”
湛雲葳愣了愣,想起回門的交換,說:“自然記得。”
“好。”越之恆閉了閉眼,“那越某需要你記住,今後不管你用何種方式逃離,對抗王朝。上次的事情,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仙門餘孽逃走的後果他認,但這種事情,他隻允許發生一次。
湛雲葳嘆了口氣,她說:“我答應你。”
哪裡還有下一次啊,越大人對此事避之不及,前世今生,她也沒有肖想過越大人,兩人必定能夠保持距離到她離開的那一日。
湛雲葳一口答應的時候,遠沒想到世事無常,人生比戲還荒謬,轉折就在幾日後。
第24章 維護
你今日在府裡都做了些什麼?
越之恆的傷又養了三日,到第四日的時候,他差不多恢復過來,進了一趟宮。
湛雲葳在府中待著沒事,幹脆帶著石斛在府中走走。
路上,她看見一群人捧著賬冊往二夫人院子裡去,府中奴僕也明顯比平日裡高興。
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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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什麼好事嗎?”
石斛悶聲說:“年中了,管事們來送賬本和靈石,今日不僅會發放月銀,還有裁縫來給府裡的人做下一季的新衣。”
湛雲葳見石斛臉色有異樣,問道:“明明是好事,你怎麼好似不太開心?”
石斛與湛雲葳相處了一段時日,知道少夫人性情極好,本來這樣的事不適合告知少夫人,她也不該如此不知滿足,可她家中老父邪氣入體已有很長時間。緩解的玉牌在王朝價格高昂,供不應求。她必須想辦法攢夠靈石,去換新的滌魂玉牌或是帶父親去丹心閣祛邪。
石斛忍住話中的委屈之意:“您有所不知,咱們院子裡,所有的僕從,都比旁人院子月銀少五成。不僅如此,何管家還總是尋著由頭克扣奴婢們的月俸。”
就連每個季度的新衣,其他人有四套,石斛他們隻有一套。
“怎麼會這樣?”
湛雲葳前世一心想逃離越府這個“牢籠”,也沒有石斛這個婢女,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些。
“為什麼我們院子的人,會月俸更少?”
“何管家說,近些年不景氣,咱們越家在王朝的鋪面多有虧損。大公子平素煉器,用的都是最珍貴昂貴的物什,因此撥給院子裡其他人的月俸,自然就要少些。”
湛雲葳聽了,隻覺得荒唐。
別的鋪子是盈是虧她不清楚,可越之恆的淬靈閣,一件法器千金難求,別說養一個院子的奴僕,就算養十個越家也綽綽有餘。
不僅如此,越之恆還有每年王朝發下來的俸祿,徹天府也是不需要越大人養的,自有王朝撥款。
這筆靈石應該很可觀才對。
“這些事情,你們沒與越大人說過嗎?”
石斛咬唇:“大公子平日繁忙,奴婢不敢。”
不僅她不敢,院子裡其他人也不敢。事實上,被分到越之恆院子裡的人,都是平素話少,又性子怯懦被排擠的。
不管在府內還是府外,越大人惡名赫赫,誰敢拿月俸這樣的小事麻煩他?
何管家是二夫人的遠方親戚,平素在越之恆面前畢恭畢敬,表面功夫做得極好。他們沒有何管家巧舌如簧,更是不敢吱聲。
若不是走投無路,石斛也不敢同湛雲葳說。
湛雲葳雖然知道仙門世家不少蠅營狗苟,但這還是第一次見。
昔日長玡山,因著她年紀小,中饋一直由萬姑姑在管,萬姑姑仁厚又公道,連外門弟子都沒有苛待過。
這麼久以來,石斛和院子裡的雜役都勤懇踏實,湛雲葳看在眼裡,不可能坐視不理。
眼見何管家要帶著人去二夫人的院子,湛雲葳走到他們身前,問道:“賬冊都在這裡?”
其他管事沒有見過她,面面相覷。
何管家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她,面上堆出笑,向管事們介紹:“這是咱們大公子的夫人。”
管事連忙說:“少夫人好。”
“賬冊拿過來,我看看。”
其他人礙於越之恆,不敢拒絕,何管家皺眉。
湛雲葳粗淺地翻了翻。
越家在王朝有十五間鋪子,除了越之恆的淬靈閣和二夫人的一間胭脂鋪子,其餘確然大多在虧空。
可上一季,其餘鋪子總共虧空一萬三千靈石,胭脂鋪子賺了兩千靈石,淬靈閣賺了足足二十八萬靈石。
一季賺二十八萬靈石是什麼概念?
如今靈域靈氣稀薄,湛雲葳記得長玡山一年的花銷是十二萬靈石。
也就是說,越之恆的淬靈閣,一年能賺一百一十二萬靈石,不但夠養九個長玡山,還能多出三萬餘來。
湛雲葳:“……”越府是養了什麼不得了的吞金獸嗎,這樣都不夠?
這就算了,越之恆院子裡的人,還平白比旁人少一半的月俸。
湛雲葳不信越家上下都對此事不知情。
無非是越家的人,都看不上越之恆,覺得他投靠王朝悖逆了祖宗基業,貪圖富貴,是個無恥的小人。
可沒人敢當面指責越之恆,也沒人敢脫離越家,與王朝作對。
便在這些方面,故意克扣越之恆院中的人,借此發泄心頭不滿,或是中飽私囊。
湛雲葳莫名又想起了“喋血先生”之事。
她蹙了蹙眉。
就算是前世,最厭惡越之恆的時候,湛雲葳也不會覺得這是對的。
古人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擔君之憂。
這算什麼呢?
拿了越大人給的月俸,卻從他不曾知曉的地方,踐踏輕蔑他?
連這些去了他院子裡的奴僕,都被欺壓著低人一等。
想到什麼,湛雲葳在那堆賬冊裡翻找,果然還有平日府中的開支和名冊。
何管家心知不妙,想要上前攔她:“少夫人,府中的中饋一向是二夫人在管,您這般,是否有越俎代庖之嫌?”
湛雲葳避開他的手,笑道:“何管家言重,隻不過好奇罷了,二夫人若要怪罪,改日雲葳必定親自賠禮。”
何管家沉下臉,還要上前去攔,石斛鼓起勇氣,擋在了湛雲葳身前:“何管家,少夫人也是你敢冒犯的?”
想起那尊煞神,何管家咬牙,但到底不敢從湛雲葳手中搶東西。
湛雲葳徑直翻到啞女那一頁,不看不知道,她抿唇,怒火愈深。
幾乎全是空白,越府上一次給啞女做衣裳,還是兩年前的冬日,為她添了一件夾袄。
而靈石幾乎一枚都不曾給她分發。
“何管家能否解釋一下?”
何管家擠出一個笑,說:“她身份不明不白,也不似奴僕幹活,月俸自然不好定論。您有所不知,前幾年小的也不是沒有給她發過月銀,是她自己推拒了。”
這話何其冠冕堂皇,就算啞女不要月銀,可旁的不該短缺,四季的衣裳、冬日的炭,夏日的冰。
這些東西隻偶爾才有,湛雲葳揣測是越之恆在府中的時候。
他若在徹天府忙碌,啞女就沒有這些。
那姑娘很少出院子,又是個純善的啞巴,就算比石斛他們都委屈,也不會告狀。
“少夫人,您放下賬冊吧,您的份例,自然是頂好的。”管家隱帶告誡意味,“您何必為了一個啞巴,開罪二老爺與二夫人?”
湛雲葳不語。
何管家怕她真的告訴越之恆,隻得狠下心道:“少夫人,借一步說話。”
湛雲葳也想聽聽他狗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和他去到一旁。
何管家壓低說:“有的密辛,您是不知。那啞巴和越之恆,本就不是什麼越府正經的公子小姐。”
湛雲葳在蜃境中就知道這事,但她沒有表現出來,隻作驚訝。
“他和那啞巴是雙生子,八歲來到越府,老祖宗沒認,大夫人也不認,將他們關在那禁地,當家畜一般養著,一關就是八年。據說他們都是從那裡面來的。”管家指了指渡厄城的方向,“若非血脈低賤,老祖宗怎會如此?”
管家心有成竹,御靈師嬌氣又高貴,如果得知越之恆這樣的身世,湛雲葳恐怕看越之恆一眼都覺得惡心。
她恐怕會比他們還想要糟踐兩個這樣的人,又哪裡還會為啞女和一群為越之恆做事的僕從抱不平。
湛雲葳長睫顫了顫。
六月的陽光熾烈,照在身上卻沒有一點暖意。
原來是這樣,難怪越之恆的字寫得不好,難怪他連花巳宴是什麼都不知道,平日抓緊所有時間在看書。
一切她困惑的地方,都有了答案。
原來當年那個蜃境中、頑強求生的孩子。隻是從一個地獄,逃向了另一個地獄。
他並不知道,他當年用盡一切力氣奔向的,是後來長達八年的囚禁。
越之恆進宮去請罪,受了四十七杖刑罰回來時,留在越府的徹天府衛迎上去,欲言又止。
越之恆竟然有種習慣了的感覺,他淡聲道:“湛小姐又搞麼蛾子了?跑了沒?”
“沒跑。”府衛神色古怪說,“不過她打了管家一巴掌,還搶走了二夫人的賬冊。”
越之恆抬起眸,意外湛雲葳沒跑,得到的也不是與仙門或裴玉京有關的消息。
他沉默著,湛雲葳這是受不了待在越家?就算被迫留下,也要刻意給他添堵?
徹天府衛想了想,補充道:“湛小姐沒什麼事,何管家不敢對她動手。”
越之恆語氣有些冷淡:“今後我沒問的東西,無需多嘴。”
府衛連忙道:“是。”
越之恆進屋前,看見湛雲葳在和石斛說著什麼,石斛在抹淚,一個勁道歉,湛雲葳捧起石斛的臉,輕輕在給那丫頭擦淚。
越之恆靠門邊看了會兒。
湛小姐還真是對大部分人都溫柔。剩下小部分,自然不包括王朝的鷹犬。
他神情冷漠,隱帶嘲諷。
就是這樣的壞毛病,她今日才會在這裡。否則她一個會控靈術的天階御靈師,怎會淪落至此,被囚禁在他身邊?
湛雲葳嗅到熟悉的冰蓮香氣,才發現站在門口的越之恆。
湛雲葳驚訝道:“你又受傷了?”
越之恆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