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葉絮絮昏過去後,楚慕才趕到。
他施了針,又下了兩劑猛藥,算是勉強吊住了她的命。
嚴玄亭站在床邊,低下頭看著床上的小姑娘。
她脆弱又蒼白,閉上眼睛躺在那裡,好像過去的很多個夜晚,睡在他身邊時那麼安靜。
他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翻滾的痛和對沈桐文的恨意,轉頭對嚴久月道:
「你照顧好絮絮,我現在進宮一趟,找皇上……拿解藥。」
嚴久月已經嚇得六神無主,冰涼的手被身邊的楚慕緊緊攥住。
嚴玄亭並沒有把絮絮的真實身份告訴她,隻說自己娶的妻子是心儀之人,要嚴久月對她好些。
嚴久月是個聽話的妹妹,當時就跟他拍胸脯擔保:「放心,保證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也是這樣,即便驚魂未定,還是道:「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嫂子,不會讓她出事的。」
嚴玄亭點了點頭,步履急促地跨上馬車。
天色將暗。
他在心裡想著一些事。
嚴玄亭第一次見到絮絮時,她正在殺人。
他高坐樓閣之中,外面月光森冷慘白,一身黑衣的小姑娘伏在枝葉間,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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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兩個時辰。
她終於尋到一個機會,飛身下去,鋒利的匕首從男子脖頸抹過。
一線血噴出來,有一部分濺在了她臉上。
她卻已經回到樹上,呆呆地對著月亮看了一會兒,然後踩著一旁的院牆,輕盈地飛走了。
他早就聽說,敬安王府養著一批暗衛,為皇室做見不得光的事情。
小皇帝那時已隱隱有鳥盡弓藏的念頭,又怕敬安王府反了,隻能循序漸進。
他明面上最倚重的臣子,是嚴玄亭,分給他的權力也極大。
沈桐文心中嫉恨,給嚴玄亭下了毒。
那毒並不致命,卻能令他餘生纏綿病榻。隻是嚴玄亭發現得及時,沒有全服下去。
雖然還是中了毒,但不嚴重,反而因禍得福,讓小皇帝更加放心地用他。
嚴玄亭故意放了假消息出去,讓沈桐文誤以為某個貪官是他的黨羽。
果然,沈桐文派出暗衛來殺人。
隻是嚴玄亭沒想到,被派出來是個女子。
之後他又如法炮制,陸續讓沈桐文將好幾個他原本想殺的人,誤認為是他的心腹。
而沈桐文每一次派來的暗衛,都是那個小姑娘。
一開始,嚴玄亭隻是好奇。
暗衛應該是冰冷殘忍的。
可是她的眼神裡,卻滿是懵懂與漠然,連人血飛濺進她的眼睛,也隻是輕輕蹙了下眉。
就好像這世間,沒有什麼能影響到她的情緒。
直到那天夜裡,她來青樓殺人。
殺的,是無惡不作的越州刺史蔣成巍。
蔣成巍摟著個姑娘施暴時,她就伏在窗外。
在看到姑娘肩頭被咬出血後,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袖子滑落下來,露出滿是青紫色傷痕的一截手臂。
原本坐在另一側窗邊看著的嚴玄亭,猛地站起身來。
那時他尚且無從得知,那一刻忽然湧上心頭的劇痛,究竟來自哪裡。
隻是在她擰斷蔣成巍脖子的時候,他忽然想。
那隻手。
他不想隻看著它握劍染血。
也想瞧瞧它提筆寫字,撫琴弄墨時的模樣。
他派手下去打聽,手下很快回來稟報,那個小姑娘,亦是敬安王府的暗衛。
因為同沈桐文的妹妹沈漫漫有幾分相似,沈桐文一邊用她殺人,一邊在床榻間折磨她。
沈桐文,竟對自己的妹妹,有這樣見不得人的心思。
嚴玄亭故意放出各種消息,然後才去跟皇上求娶沈漫漫。
他知道,沈桐文不舍得把沈漫漫嫁給他。
即便沈桐文舍得,他也還有別的謀劃,確保嫁過來的人,一定是她。
從一開始,他想娶的人,就隻有絮絮一個。
他想讓她快活,想讓她知道那種事並非隻有痛苦,想讓她明白所謂貞潔並不重要——
想讓她知道,愛究竟是什麼。
可是他低估了沈桐文的狠。
絮絮毒發那一夜,他抱著她,忍不住發抖。
從手指上傳來劇烈的疼痛。
可他知道,懷裡的絮絮比他疼上百倍。
從那一日起,他便開始布局。
要除掉沈桐文,還要幫絮絮拿到解藥。
原本再有十天,他埋下的所有棋子就都能奏效了。
可沒想到,絮絮的毒,發作得這麼快。
嚴玄亭想,他隻能用另一種法子了。
馬車停在宮門口。
下去前,嚴玄亭服了一顆藥。
那藥令他劇烈咳嗽,臉色迅速蒼白下來,連嘴唇也毫無血色。
他就頂著這樣一副身軀跨入金鑾殿,在小皇帝面前跪下,將厚厚一摞證據呈了上去。
這些證據,七分真,三分假。
當中最關鍵的兩樣,一樣與籍江堤壩有關,另一樣,則與沈桐文意圖謀逆有關。
至於沈桐文究竟有沒有意圖謀逆,已經不重要了。
「敬安候蟄伏朝中多年,卻並非全然對皇上忠心。黨同伐異,一手遮天,百姓已怨聲載道多時。」
嚴玄亭直挺挺跪著,目光坦蕩。
「還請皇上,為江山社稷,清餘孽,除後患。」
龍椅上的小皇帝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開口。
「嚴相的忠心,朕知道,隻是敬安候雖有不妥之處,畢竟鞠躬盡瘁多年,朕……到底於心不忍。」
嚴玄亭聽懂了話中的暗示。
小皇帝已經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君王,既知道鳥盡弓藏的道理,卻也有兔死狐悲的顧慮。
嚴玄亭重重地磕了個頭:「臣願為皇上效勞。」
小皇帝終於舒了口氣,從龍椅上站起身,走過來扶他。
嚴玄亭並未起身,反而仰著頭,繼續道:「隻是,臣要問皇上求一道旨意,救一個人。」
小皇帝動作一頓,低頭看著他,神色淡淡。
嚴玄亭卻猛然側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從他唇邊溢出一線又一線鮮紅的血,等他轉過頭時,臉色已經呈現出某種病態的灰白。
小皇帝愣在原地,眼中原本冰冷狐疑的情緒裂開一條縫,露出鮮有的慌亂。
他忽然想起,自己剛即位時,因年紀太小,不能服眾,全靠著嚴玄亭全心全力的支持,才坐穩了皇位。
那時嚴玄亭殚精竭慮為他謀劃,某個深夜,也曾在他面前嘔了一口血。
嚴玄亭又衝他磕了三個頭。
「臣已時日無多,餘生惟願臣妻,常伴身側。」
12
我醒來時,並未見到嚴玄亭,隻有紅著眼圈的嚴久月坐在床前望著我:「嫂子,你醒啦。」
像是怕我疑惑,她又補充了一句:「別怕,你的毒已經解了,宮裡來人,送來的解藥。」
我問她:「你哥哥呢?」
嚴久月眼神閃躲了一下。
我又問了一遍:「你哥哥呢?」
咬字已經很重。
「哥哥他……為了讓皇上心軟,服了藥,如今在廂房中躺著——」
嚴久月話音未落,我已經跳下床,往廂房奔去。
屋內傳來陣陣藥香。
嚴玄亭倚在床頭,臉色發白,看到我時,眼中有驚喜之色掠過。
「絮絮,你醒了?」
他說著,側過頭去咳了兩聲,唇邊溢出一縷鮮紅。
我撲到他床前,心口擰著疼,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發抖。
「嚴玄亭,你吃了什麼藥啊?」
他那雙波光潋滟的眼睛瞧著我,一晃一晃的,泛出極溫柔的笑意來。
然後他伸出手來,輕輕擦掉我眼角的淚水。
「絮絮,別哭。」
我伸手去握他的手。
即便第一次殺人時,我的手也沒抖得這麼厲害。
心頭一片空茫茫的失措和惶恐湧上來,這種陌生的,濃烈的情緒,幾乎快要吞沒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麼。
「嚴玄亭,你不要死。」
我望著他,眼淚終於肆無忌憚地淌下來:「我心悅你,你不能死……」
在遇見他之前,我一直沉在黑暗裡,不知道光是什麼樣子。
是他將我一步步帶到光裡,救了我,令我意識到痛苦的存在,和反擊的意義。
我怎麼能允許他死。
嚴玄亭似乎想安慰我,可是咳得停不下來,於是我就哭得更兇了。
在混合著咳嗽聲的嗚咽裡,楚慕的聲音終於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嚴夫人,你哭成這樣,我會以為你在質疑我的醫術。」
我止住眼淚,轉頭看著他,威脅道:「你要把嚴玄亭治好,不然我就殺了你。」
楚慕扯了扯唇角。
「嚴夫人武力高強,殺我自然易如反掌。」
他說:「可是丞相大人本就沒什麼病,我該如何治好他?」
我呆在原地。
楚慕又道:「他不過是為了在皇上面前賣慘,服了我給他的假性毒藥,煎幾服藥吃下去,等毒性散盡就沒事了。」
我看著他身後跨進門來的嚴久月。
她訕訕一笑:「我就是想讓嫂子知道,哥哥為了你付出了很多嘛……」
嚴玄亭終於停了咳嗽聲,斥責了一句:「胡鬧。」
我眼看著他喝下楚慕煎的藥,臉上很快恢復了血色,還以為他是真的沒事了。
直到夜裡。
嚴玄亭往我手裡塞了本書,說他有些公事要處理,去一趟書房。
我悄悄跟在他身後,發現他去見了楚慕。
而且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病情,你不要告訴絮絮和久月。」
「我知道,但你也確實不能再勞心勞力了。」
楚慕的聲音有些發沉:「藥性猛烈,還是留了病根,須得慢慢養著。」
「我知道,等此番事了,我就準備辭官,和絮絮一同——」
他忽然變了臉色:「絮絮。」
我站在夜風裡,靜靜地望著他:「嚴玄亭,你騙我。」
「你說讓我有什麼話,都要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可你明明生了病,卻不告訴我。」
楚慕很識趣地走了。
微涼的夜色裡,隻剩下我和嚴玄亭兩個人。
他與我對視半晌,苦笑一聲:「好,絮絮,我把事情都告訴你。」
我走到他身邊去,嚴玄亭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膀,低聲耳語。
沈桐文控制暗衛用的那些毒藥,最初也是來自皇室。
小皇帝答應給他解藥,前提是,嚴玄亭要犧牲自己的名聲,幫他解決敬安候府這個心腹大患。
「之前皇上將敬安王府降爵,其實就是一種處置。再要下狠手,就不能由聖旨來了。畢竟沈桐文手裡有太多見不得人的東西,皇上也要考慮他魚死網破的後果。」
「所以,隻能我來——我來做這個構陷敬安候,為一己私利強行將他拉下馬的……奸臣。」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是艱難。
我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你怎麼會是奸臣?你明明對皇上忠心耿耿。」
他在我耳邊自嘲地笑:
「絮絮,皇上需要的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而是好用的臣子——我當初入朝為官,想的是為生民立命,為萬事開太平。可被推到這個權傾朝野的位置上後,事事就由不得我了。」
嚴玄亭的語氣很失落。
我忽然就很難受。
他是那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
可如今,不得上朝,在府中思過。
朝中百官聯名上書,請皇上將野心勃勃、黨同伐異的丞相罷官下獄。
沉默片刻。
嚴玄亭伸出手來,替我攏了攏衣襟。
「夜裡風涼,絮絮,我們早些回去休息吧。」
剛在床上躺好,我就把他的睡穴給點了。
然後出門,踩著院牆與房頂,一路施展輕功,向皇宮裡飛去。
服下解藥後,由那毒藥帶來的高強武功也會逐漸消失。
不出半月,便隻餘一兩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