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些遺憾。
早知道就多放幾根銀針,讓馬再掙扎得劇烈一些,摔死他算了。
我還在默默思索,卻沒想到,沈桐文比我先動手了。
那一日,嚴久月帶我上街,說布莊有批新布料到了,她才得的內部消息,可以率先去挑挑。
走到半路,卻聽到不少人竊竊私語,口中念的都是嚴玄亭的名字。
他們說,嚴相新娶的夫人,從前曾是敬安王睡過就丟的丫鬟,嚴玄亭是撿了沈桐文不要的……破鞋。
嚴久月猛然停住腳步,回頭,厲聲呵斥:「胡說八道!」
我走過去,問他們:「這消息是從哪兒傳出來的?」
幾個人面面相覷,推推攘攘,好半天才含糊道:「這樣隱秘的事,若非當事人……誰能知道。」
沈桐文。
嚴久月像是嚇到了,來握我的手,聲音裡帶著一點哭腔:「嫂子,不去看布料了,我們回家……」
我一回府,就看到嚴玄亭站在庭院中央。
身後,風卷著流雲,從陽光的縫隙裡穿過。
他站在那裡,竟然比光還要耀眼。
光向我湧過來,在他抱住我之前,我後退一步,仰頭看著他。
「是沈桐文給我下藥逼迫我。」
Advertisement
「我知道。」
「嚴玄亭,你休了我吧。」我說完,又緊接著補充了一句,「你說過的話,我都記著。並非我不信你,隻是怕辱沒了相府的名聲——」
話音未落,他已經猛地一步跨過來,緊緊抱住我。
用力之大,甚至勒得我微微發痛。
他病還沒好全,身子還弱著,臉色也蒼白。
其實我隻要稍稍催動內力,就能推開他。
可我竟然不想。
我貪戀嚴玄亭對我的保護、縱容和救贖,他給我的,是我這一生從未有過的溫暖。
而沈桐文,竟然想要毀掉它。
小時候,家裡沒有口糧了,娘帶著我跋山涉水去借,回來時,卻被爹一巴掌打倒在地,呵斥她為何要去找青梅竹馬借糧食,辱沒了他一個大男人的名聲。
沈桐文也說過,男人的名聲和臉面,比性命還重要。
所以他那麼愛沈漫漫,卻不願意冒著被非議的危險娶她,便來折磨我。
我再沒有一刻如此強烈地,想要殺了他。
想到那方紙勝上的字眼,前後一串聯,我就明白了。
沈桐文定然已經猜到了,他摔馬斷腿是我的手筆。
但他卻要對嚴玄亭Ťű̂⁾下手。
「絮絮,名聲是什麼?旁人議論,口誅筆伐的東西,虛無得捉不住。」
嚴玄亭的聲音傳進我耳朵裡,一如既往的溫柔堅定。
「隻有你,這一刻是真實在我懷裡的,摸得到,親得到——絮絮,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你,放手片刻都惶恐,怎麼舍得休掉你?」
他不在乎貞潔。
不在乎名聲。
隻在乎我。
我沉默許久,緩緩開口:「我也決定傳出一些消息。」
「……什麼?」
第二日,我找到京中最大的一家茶肆。
這裡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消息傳得最快。
我丟了幾片金葉子,頂替了說書先生的位置。
驚堂木一拍,我緩緩開口:「那丫鬟,是說實話惹了敬安王不滿,故而被王府逐出。」
在嚴久月的指使下,楚慕在臺下與我配合,發問:「什麼實話?」
「敬安王於床榻間……不太擅長,其他姬妾迫於權勢,都哄騙著他。唯有那丫鬟,睡意正酣時,聽見敬安王的聲音,便順口問了句『王爺開始了嗎?』」
「王爺卻回她:『已經結束了。』因此,那丫鬟被趕出了王府。」
臺下哄堂大笑。
消息傳得飛快。
不過半日,「開始了嗎?——已經結束了」成為京城中人人意會的隱秘笑話。
我猜沈桐文一定很想殺了我。
否則也不會撐著斷腿,坐著木輪椅來到丞相府門前,指名要見嚴相新娶的夫人。
春雪進來喚我時,我正坐在窗前研究荷包的繡法。
等我跨出門去,看到斷了條腿,神色憔悴的沈桐文坐在輪椅上時,心情忽然變得特別好。
甚至沒忍住笑出了聲:「哈哈。」
沈桐文氣急敗壞地扣著輪椅扶手,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葉玉柳,你怎麼敢!」
我問他:「我為什麼不敢?你本來就不行,還不讓我說?」
他目眦欲裂,仿佛馬上就要背過氣去。
「葉玉柳,我敬安王府待你不薄——當初南州水患,你爹娘把你賣給人牙子,若不是你進王府,我給了你一口飯吃,你恐怕早就餓死了!」
「你這話說得不對。」我搖頭,糾正他,「即便沒有你們,也會有其他府中的人買下我,說不定還會待我更好一些。起碼不會像你一樣,明明不行,偏要逞能。」
一口一個不行。
我當然是故意的。
更何況,南州水患,本就與籍江堤壩有關。
細論起來,該是敬安王府欠了我的才對。
身後,偶爾有人路過,便對著他指指點點:「這便是那個還沒開始便結束的敬安王。」
沈桐文向來最愛臉面和名聲。
這樣的羞辱對他來說,無異於凌遲酷刑。
沈桐文身後站著幾個侍衛,還有侍奉的丫鬟,顯得人多勢眾。
我一個人站在這裡,身後隻有春雪,他也沒將我放在眼裡,隻陰森森道:「玉柳,隨我回府。」
「不回。」
我望著他,面無表情:「如今我是丞相夫人,並不是你家的丫鬟,你無權帶我回去。」
「若不是你替了漫漫,就憑你,也配嫁到這裡來?」
10
我沒想到沈桐文會提起這事。
事實上,我也是這幾天才慢慢想通。
沈漫漫身在閨中,根本沒辦法接觸外面的世界。
她所知道的,關於嚴玄亭的一切,都來自沈桐文。
他不願意她嫁人,所以故意把負面信息誇張後告訴她。
但沈桐文為了臉面,不能娶沈漫漫,又舍不得真的放棄我這個玩物。
於是就讓我殺了嚴玄亭。
從前我殺的那些人,大多與我一樣,做的是見不得光的事情。
嚴玄亭不一樣。
他是當朝丞相,肱股之臣,若我真的殺了他,隻會走投無路。
到時候為了活命,我隻能回到他身邊去。
沈桐文,當真是算得好極了。
我正要說話,卻陡然瞧見了沈桐文身後的嚴玄亭。
「本相的夫人配不配嫁過來,怕是由不得敬安王做主吧?」
盛夏炎熱,他一身輕薄白衫,墨發挽起,神情冷清。
嚴玄亭走到我身邊來,與我並肩而立。
沈桐文望著我們,扯了扯唇角,露出森冷的笑。
他對嚴玄亭說:「嚴相接手了本王玩膩的女人,竟然還如此寵愛,此等胸襟實在令人佩服。」
我下意識轉頭看向嚴玄亭,正好瞧見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殺意。
「敬安王自身能力有缺,大可不必從女子身上找補。」
嚴玄亭淡淡說著,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
他指尖冰涼,我的手心卻溫熱。
「敬安王如今賦闲在家,可能不知道,這開始與結束的笑話已經傳進了宮裡,連皇上與諸位娘娘都知道了。」
嚴玄亭冷嘲道:「本相方才進宮,還為敬安王請了一道聖旨,想必馬上就到。」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說的話。
一輛馬車飛馳而來,停在旁邊。
馬車上下來一個暗紅衣袍的太監,他看了嚴玄亭一眼,接著轉向沈桐文:「敬安王接旨——」
嚴玄亭微微一笑:「崔公公,您還是別為難敬安王了,畢竟他腿斷了,跪不成。」
我發現嚴玄亭的嘴竟然也很毒,於是睜大眼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嚴玄亭含笑伸出手,在我發頂安撫似的拍了拍。
崔公公開始宣讀聖旨:
「敬安王目無君主,放肆無禮,冒犯高陽縣主,實乃大不敬之罪——著今日起,降爵為敬安候,於侯府中閉門思過三十日,未得朕命,不得外出。」
沈桐文臉色瞬間慘白。
嚴玄亭掸了掸衣袍,淡淡道:「敬安王——不好意思,是敬安候,愣著幹什麼,接旨吧。」
我忽然就明白了,新婚第二日,嚴玄亭帶我入宮請旨的目的。
不止為了讓我在小皇帝面前過個明路。
還為了讓我擁有這麼一個,一般人不敢輕易得罪的身份。
沈桐文哆嗦著嘴唇,不敢置信地指著我:「不可能……她怎麼會是縣主?」
崔公公面無表情:「敬安候慎言,切莫對縣主不敬。」
沈桐文走時,是被侍衛推著輪椅離開的。
臨走前,他轉過頭,惡狠狠瞧著我,壓低了嗓門,一字一句道:「縣主又如何?總有天收你。」
嚴玄亭周身氣勢驀然一寒,冷冷道:「敬安候這樣詛咒高陽縣主,莫非是藐視皇上?」
沈桐文卻冷笑一聲,不再回應。
我心裡很清楚,他說這話並不是詛咒,而是陳述事實。
我始終沒有拿到真正的解藥,隻能用楚慕給我的短效解藥,憑著毒性相克,將一次又一次的毒發壓制下去。
而這幾日,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毒性在我體內,沉疴難起,愈發嚴重。
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死。
沒有死於水患,也會死在某一次任務中,或者沈桐文床榻間的折磨裡。
嫁給嚴玄亭的這段時光,如此快樂,對我來說,幾乎像是偷來的。
那麼,遲早也得還回去。
隻是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那天晚上,毒性發作,我點了嚴玄亭睡穴,然後拼命咬著手腕,把一瓶又一瓶的短效解藥灌下去。
距離上一次毒發過去了不到半月,這一次的發作卻格外猛烈。
我很清楚,自己時日所剩無多,於是開始思索我還能做點什麼。
記得成婚後不久,嚴玄亭就同我說過,他與沈桐文有不共戴天的大仇。
後來他被推落入水,也是沈桐文害的。
不如我就替他殺了沈桐文吧。
這一關節想通後,我便開始細細謀劃刺殺一事。
另一方面,每天夜裡纏嚴玄亭纏得越發緊。
他好脾氣,怎麼樣都依著我,卻在大汗淋漓時在我耳畔低聲道:「夫人熱情似火,我偶爾也會吃不消的。」
我抬起眼,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可是你很厲害。嚴玄亭,是你讓我知道,原來這種事也能這麼快活。」
他的目光中,一瞬間凝滿無數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最終隻是俯下身,嗓音喑啞道:「絮絮,我們餘生還有好長的時間,我陪你慢慢快活。」
他告訴我的那個餘生,如此令人心動。
我也很想去看看。
可是最後一次毒發,比我想的還要來得快些。
那一日,我正在同嚴久月逛園子。
嚴玄亭遣人新栽了幾株桂花樹,淡黃的花層層疊疊開了滿樹,香氣撲鼻。
我就在這樣的樹下坐著,仰起頭對嚴久月說:「我有點疼,你叫嚴玄亭過來看看我。」
其實嚴玄亭來得挺快的,但毒發得更快。
他打橫抱我起來,手在劇烈地顫抖。
「絮絮。」
有溫熱的液體滴在我臉上。
我勉強睜開眼睛,在一片刺目的光裡望著他:「好吧,其實我騙了久月,不是有點疼,是非常疼。」
他抱著我的手緊了緊,腳下走得更急了些。
穿過長長的走廊,嚴玄亭小心翼翼將我放在床上,回頭對嚴久月咬牙道:「去請楚慕過來。」
「沒用,我早就找過楚慕了,他說他解不了這毒。短效藥我剛也喝了,這一次不起作用。」
我疼得要命,可該交代的話還得交代:
「嚴玄亭,你聽我說,我已經布了局。七日後,沈桐文身邊的暗衛就會全部被支開,那是殺他的最好時機。要是你有得用的人,直接派去出手就好,成功率起碼八成。」
「絮絮……」
「還有就是,其實我不是沈桐文的丫鬟,我是他的暗衛,之前你那幾個離奇死亡的手下,都是我殺的。」
其實這話我本來不想跟嚴玄亭說的,畢竟我都要死了,還想給他留個好印象。
但他對我這麼好,我不舍得讓他蒙在鼓裡。
說到最後,我已經疼得視線模糊,五髒六腑好像都縮成一團:
「嚴玄亭,我很感激你,也……很喜歡你。」
冰涼的吻落在我額頭、眼尾和唇角。
嚴玄亭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些模糊不清。
「絮絮,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誰。」
他的聲音,越來越遙遠。
「你不要怕,絮絮,我這就去幫你拿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