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傅家倒下,剩下的就是他們陸家,尤其是陸家如日中天。常言說盛極必衰,難免不會成為顧相言第二個眼中釘。
這兩年,顧相言表面上乃溫和儒雅的天子,實際上他城府極深,運籌帷幄手段驚人,就算沒有陸沅的幫助,傅家照樣會遭滅門之災。
因此,她必須要找到存活下去的辦法。隻要有了他的孩子,或許會留她性命。
8
誰也沒想到,就在皇上冊封國丈為輔國公的兩個月後,輔國公在乘坐馬車去寺廟燒香時,竟不幸遭山匪攔劫,山匪為保活命,殺光所有人,包括輔國公在內。
顧相言得知此事後惱怒至極,當即就派人去剿滅山匪,殺光整座山頭以慰藉輔國公在天之靈。朝中大臣皆贊嘆皇上有情有義,誓死追隨陛下。
陸沅得知後未作表情,隻交代宮人準備一桌宴席,說是要和陛下賞月。其中有幾道菜是她親手做的,她不似陸晚手藝好,做得淡而寡味,還菜式醜陋,根本沒有食欲。
她早早斟了兩杯酒,坐在涼亭裡靜候天子到來。顧相言來了,隻是眉眼間全是毫不信任的警惕和威脅,他屈身坐下,望了眼身前的酒杯,又望了望她。
他冷冷地笑道:「你倒是好興致,父親沒了,還有心思喝酒賞月。」
她也笑,邊說邊端起酒杯:「說起來,臣妾和陛下認識這麼些年,好似從未這樣賞過月。」然而顧相言遲遲未拿,目光中更是陰森之色,她看著他:「陛下是怕臣妾在酒裡下毒?」
他不置可否:「你會嗎?」
她一飲而盡,又端起他面前的全部喝光,然後說:「其實陛下不用防備臣妾有異心,更不用擔憂會懷疑父親的死,因為他和臣妾本就沒有感情。」
他沒回復,隻陰惻惻地說:「貴妃是喝醉了?朕有些聽不懂啊。」ṱŭ̀₇
她大笑起來,月光照得面容越發美豔:「是啊,我醉了,醉了好啊,醉了就可以忘掉所有事。這些年我一直活得不是自己的模樣,或許隻有醉了才會是我吧。」
她的手突然伸向腰間,似乎要拿出什麼。顧相言立刻皺眉大喊:「你要做什麼!快護駕!」
隻這一聲,埋伏在花園裡瞬間衝出兩撥人,一面是十幾個渾身黑衣的蒙面人,另一面是幾十個護衛軍,兩方懸殊較大,沒戰幾個回合就被繳械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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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沅瞧著這一切,拿東西的手又縮回來,望著陌生而冷峻的帝王:「陛下是恨透了我吧,這下好了,以後終於不用再礙著您的眼了。」
顧相言從護衛軍手中拿過長劍,目光中沒有絲毫憐惜和溫柔,隻有一貫的冰冷和寒意。
他舉起長劍,毫不猶豫地就刺向了陸沅的胸口。
然後他湊近她的耳朵,低低地說:「我們之間隻有利益,如今你用完了,必須要死。」
而後他面無表情地扔下劍,示意護衛軍趕緊收尾。護衛軍得了令,立刻就大開殺戒,蒙面人全部倒下。可憐他們還以為不過是演一出戲,假裝是貴妃的人,隻要鏟除貴妃就能升官發財,到頭來卻還是被殺人滅口。
陸沅的侍女衝過來想按住傷口,然而鮮血如同開閘的洪水汩汩往外流。侍女哭著求皇上:Ťüₓ「陛下,主子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您快救救她,救救孩子啊!」
顧相言猛地一愣,然而也隻是一愣,隨即殺伐果決:「這是她和那個男寵的孩子,不能留!」隨即頭也不回地決絕離去。
9
陸沅倒在血泊中,艱難地摸向腰間,那裡是一方錦帕,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字:顧相言。
她這一生大概演技真的很好吧,好到所有人都以為她隻愛權勢,根本不會去愛任何人。
可是她也有啊,她也曾是為愛瘋狂,為心上人嬌羞的少女啊。
顧相言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為何要說服父親去選擇助他登基。他更加不會知道,在他傾注一切熱情愛著陸晚的這些年,她其實,一直在默默愛著他。
她和他初見是在皇家獵場,貴族子女和三位皇子共同參加,她從小精於射獵,弓箭匕首玩於手掌,她自然衝在最前面,隻為爭奪第一。
越往樹林裡去,人越來稀少,她背著弓箭小心翼翼地走,突然從林中衝出一隻猛虎,眼看就要撲倒,她拉滿弓箭正欲射出,顧相言不知從何處蹿出,拔劍就擋在她身前,對她大吼:「快跑!」
她當然不會跑,隻呆呆地看著他。顧相言武功不高,但卻抱著必死的心與猛虎搏鬥,終於在筋疲力盡前將劍刃刺穿猛虎的身子。
他累得滿頭大汗,卻不忘安慰她:「你是女孩子,等會跟在我身後,我保護你。」
她剛想說自己厲害,他又道:「你不要太逞能,這種事我們男孩子做就行。」
她頓時臉紅得厲害,吞吞吐吐才說了聲好。
她從小就被父親寄予厚望,是以別家孩子在吃喝玩鬧的年紀,她就開始練各種兵器。父親十分嚴厲,但凡有不滿意就不給她飯吃,記憶中她都是在扎馬步中度過。父親告訴她,他們陸家女子不許輸給任何男兒,更不能掉眼淚。
從沒有人告訴她可以歇息,也從沒有人告訴她,你是女孩子,不要太逞能。
那是第一次,她感動得想哭,也才想起自己是女孩。
大抵人都會對感動自己的人心生好感,此後,每每跟隨父親入宮,她都會將目光落在最不受寵的他身上,隨著日益長大,她更加確信自己的內心,她愛慕他。
盡管明知道他喜歡的是陸晚,她仍飛蛾撲火地心甘情願。所以她勸說父親,將陸氏的興衰榮辱寄託在他身上。她甘願成為他手中的利刃,甘願為他披荊斬棘,成為人人口中的禍國妖妃。
罵名,她為他背;仇人,她替他殺;災禍,她幫他擋。隻要她還有用,她便為他付出一切。
顧相言更不知道她其實隻有一年性命,雖然蠱蟲取出,但她內髒卻被蠱蟲攪壞,她不想讓他知道,是以從宮外尋來神醫,每日進宮熬藥,以此續命。
她還騙了他,說自己想要個孩子傍身。這明明是拙劣的謊言,陸家倒下是遲早的事,哪還用得著孩子傍身。
她不過是想給他生個孩子,他那麼恨她沒關系,可孩子卻是血脈相連,隻要看見孩子,他或許還能想起她,這便夠了。
她早知待她沒有用處會被扔棄,她以為他會稍微看點情分,至少會有遲疑,可真到他拔劍的那一刻,才明白,終是她高估了自己。
果真是應了傅月蓉的詛咒,她死得更悲慘,死得更痛苦。
她這一生,愛而不得,慧極必傷,也罷。
10
貴妃刺殺皇上一事第二日天下皆知,顧相言由此對陸氏一脈全部清洗,至此朝堂之內再無人有異心。至於陸晚,他揚言皇後心思單純,從不與陸沅來往,她什麼都不知道。
一下朝,他就直奔鳳儀宮去,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愛她。起初,陸晚還有些害怕,但他一直用最溫柔的聲音同她說話,告訴她自己從小傾心於她,他為了保護她不被人傷害,一直隱忍著對她的愛。他說讓她安心,他這輩子會用整顆心去對她好。
顧相言說得深情而熾烈,聽得陸晚面紅耳赤,最後握住他的手:「臣妾本就是陛下的人,陛下在哪,臣妾心就在哪。」
很快,帝後鰜蝶情深的佳話自此傳開,顧相言真的對她很好,陸晚也柔情相付。
每天,陸晚都會親自做一桌好菜等待他,菜式豐富,珍馐美馔,顧相言頓頓都胃口大開,他眼裡的愛意如水傾瀉:「晚晚,朕有你此生足矣。」
陸晚羞得低下頭:「陛下喜歡就好。」
就這樣過去一個月,陸晚依舊做了豐盛的菜,隻是菜品中間多了一盅青菜豆腐湯,這樣寡淡的菜和其他佳餚格格不入,顧相言都覺得奇怪。
宮人們都撤退,陸晚開始悉心地替他布菜,唯有那道青菜豆腐湯不曾盛給他,而是端到她自己面前,望著那道湯發愣。
顧相言一邊吃一邊問她是怎麼了,她卻揚唇一笑:「你知道嗎?這道湯可是阿沅最喜歡的。而今日,正好是阿沅死去一個月。」
隻這一句,顧相言立刻停下筷,方意識到不對時卻隻覺呼吸困難,渾身沒有力氣,他瞪大雙眼盯著她:「你到底對……」後面的話還沒說出,卻發現啞住了。
陸晚不理他,顧自盛了一碗湯,先嗅了下,然後全身心地品嘗著,淡而無味,卻清香無比。
她自顧自地說:「小時候我們沒有吃的,阿沅就去人家地裡偷菜,又去磨豆腐的人家偷豆腐,沒有調料,沒有其他東西點綴,架口破鍋,扔進滾水裡,這道湯就成了。那時我們已經餓了十天,這道湯幾乎是我們吃過最好吃的食物,我到現在都記得味道。」
「哦,對了,你還不知道吧,其實我們根本不是陸家的孩子。陸家嫡女四歲就死了,有次我們在街上乞討,正巧碰到陸老爺,他相中我們就帶去府中,讓阿沅假冒嫡女,而我則做庶女。」
「阿沅這輩子太苦了,她從前是陸家的棋子,入宮後是你的棋子。你們都以為我不懂,其實我什麼都知道。她這一生都是在保護她愛的人,唯獨忘了自己。譬如那些兔子,身上的毛早就被人塗了毒藥,長期撫摸會浸入肌膚,所以她保護我而殺了它們。」
「說起來,應該是我害了阿沅,明明我才是姐姐,成為棋子的那個人本該是我。可我膽子太小,我拿不起劍,這才讓阿沅代替了我。陸家隻有一個女兒,根本不要兩個,我本該被趕走,是阿沅苦苦哀求才允許我留下。」
「為了我,她不惜變成男孩子,她明明還那麼小,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卻偏偏努力學習刀劍,努力成為陸家想要的嫡女。她從來不肯哭,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柔弱。可隻有我知道,她將所有的眼淚都留在心裡,她明明也會脆弱啊!」
陸晚將湯喝完後站起身,走到顧相言面前,用筷子夾了菜,極其強硬地送入他口中,繼續說:「我早就看出她愛你,她那樣為一個人,不是愛又是什麼呢?她明明那麼愛你,你卻傷她殺她,你罪該萬死!」
她用勁過大,他嘴裡有血流出來,她隻裝作沒看見,仍舊不斷地往他口中送,嘴裡都裝滿了,她還繼續,他沒有力氣咽下去,隻覺快要窒息。
她終於停下來,死死盯著他:「你說你愛我,其實你誰都不愛,你隻愛權力,你根本配不上阿沅的愛!我這個人從來沒什麼用,膽子小,不果敢,要不是阿沅默默保護我,我怎麼可能活到現在?我不能為她做什麼,隻能給她做些吃的,她開心我就開心。」
「阿沅死時我救不了,我恨自己無用,我更恨自己不能為她報仇,所以我隻有等,等你完全地信任我。整整一個月,我終於等待了今天,我終於可以親手殺了你!」
年輕的帝王很快就沒了氣息,陸晚也在毒藥的作用下意識模糊,她緩緩倒下,開心地道:「阿沅,我的好妹妹,姐姐終於可以去見你了!」
閉眼前,她仿佛又回到那個午後,蒼翠的葉片重重疊疊,遮出一大片綠蔭,她們將偷來的青菜和豆腐扔在鍋中,四隻小眼緊盯熱湯汩汩地冒泡,美食的清香如ṱù₀流水般飄入她們的鼻間。
她們將一鍋湯喝個精光,而後懶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微風輕拂,陽光正好。
陸沅問她:「姐姐,你長大後想幹什麼?」
她笑著答:「我以後要做好多好吃的,你想吃什麼都有,再也不讓你挨餓。那你呢?」
陸沅笑著露出小虎牙,眼神裡是別樣的勇敢:「我以後要變得非常非常厲害,隻有這樣,我才能保護好姐姐,我要讓姐姐永遠安心快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