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消息靈通的管家為我打聽到了,沈修年確實無法出席訂婚宴,他人現在還因為傷口感染燒得滿嘴胡話呢。
可是沈修年那位與他六七分相似的堂弟卻闲得很。
「不管是誰,隻要能立刻出席訂婚宴,先拉出來替沈修年頂上這陣就行,反正沒有外人在。」管家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夏先生是這樣同沈先生商議的。」
「行,挺好。」
我抿了口杯子裡的酒,嘖,又被管家換成牛奶了。
「走吧,去瞧瞧我那位連自己訂婚宴都去不了的未婚夫。」
「是,小小姐。」
5.
夏恩橙早早便在樓下等著我了。
她穿得單薄,看起來細骨伶仃,像是裝在布袋裡的大頭針。
她的嗓子沒有大礙,隻是外傷,沒有傷及喉嚨,但她對我的恐懼卻是實打實的,眼下見我走來,她顫抖著不停後退,手裡死死攥著一張紙條。
哦對,她短時間內都不能說話了。
我戲謔地看著她搖搖欲墜的可憐樣,掃了眼紙條上的字,是我爸寫的,讓我帶上夏恩橙一起去沈家拜訪。
被看透心思的感覺並不好受,但我卻笑出了聲,圍著夏恩橙繞了幾圈。
「你說,你爸要真是那麼疼你,又怎麼會在你重傷未愈時便迫不及待指使你來跟著我?」
她回答不了,卻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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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開來一輛保姆車停在門口,我示意她跟上,臨時更換了目的地。
-
康愈療養院門口,身穿粉色工作服的護士手裡攥著一把鎮靜劑。
夏恩橙呆呆地被我拽下來,怎麼也不肯踏進大門一步,她恐怕是覺得我這個瘋子要把她關進療養院裡。
嘖。
我掐住她的下巴:
「自己進去,或者我拖你進去,選吧。」
夏恩橙又是哆嗦,眼裡噙滿了恐懼的淚水,很快她意識到在我面前哭是最沒用的,這才用袖子抹了把臉跟在我身後一路上了 4 樓。
病房前,我把夏恩橙的頭按在供人探視的一小扇玻璃窗口上。
陽光傾灑滿整間純白色的病房,美麗的女人坐在床上,身旁一個護工小心翼翼給她喂飯,她時不時說點什麼,笑起來眉眼彎彎,宛如誤入凡塵的仙子,好看極了。
可她太瘦了,我虛虛比劃了下,她的手腕根本不需兩根手指便能圈住,因長時間待在床上,一雙腿也逐漸萎縮,布滿醜陋的皺痕。
就在這時變故突生。
原本溫柔嫻靜的女人一把搶過護工手裡精致的小鐵勺往自己的喉嚨深處捅去,伴隨著護工驚慌失措的喊叫以及刺耳的呼叫鈴,一大幫人推開我們闖了進去,七手八腳將女人綁在床上,注射了一支鎮靜劑。
她就像砧板上的魚,渾身抽搐著彈動兩下,睡過去了。
我聽見護工向醫生抱怨:
「這個月是第三次尋死了,是,前日子險些從窗戶跳下去,窗戶被封上後沒消停兩天,又開始打別的主意,屋子裡半點帶尖易碎的東西都沒敢留,可你說一個人存心要死,誰能防得住啊!」
「知道了,我再多留點心吧。」
醫生們又魚貫而出,我拽著夏恩橙躲在拐角,沒有引起注意,護工留在病房裡圍著屋子細細搜尋,想來是在看還有沒有什麼能致死的東西。
「嚇傻了?」
我拍了拍夏恩橙的臉,她眼神有些恍惚。
「別猜了,她就是你想的那個人,那個被你媽恨了半輩子的女人。」
我笑道:
「你覺得她幸福嗎?嫁給一個畜生把自己搞得這樣不體面,幸福嗎?」
「她的現在,就是你媽的未來,別說什麼愛不愛,他是隻穿著人皮的冷血動物,誰也不愛,你以為你是他的親生血脈,他就能對你袒露一分真心?」
我湊近她,憐憫地搖頭:
「不會的,夏恩橙,你的存在隻是一個證明。」
「證明他是健康的男人。」
「證明我會發瘋全是我媽一人的過錯,和他沒有半點關系。」
被野心和欲望包裹的男人早已面目全非,我相信,或許他與我媽曾經恩愛甜蜜過,但那太短暫了,也太廉價了。
夏恩橙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刺激得面色慘白。
她轉身朝著病房走了兩步,可又縮回了腳,她害怕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索性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瞧瞧,讓你開輛保姆車是不是很有先見之明?」
我把夏恩橙扔在寬敞的後座,難得光顧了副駕駛。
淡淡的薄荷香氣襲來,管家克制又體貼地為我拉過安全帶扣好。
太近了,我看著他垂下的雙眼,想。
「小小姐。」
管家扣好安全帶卻沒有抽身離開,而是將手搭在了我的身側,以一種保護的姿態將我虛攏在他懷裡。
「您看起來很不開心。」
我嗯了一聲,便又聽見他說:
「我要怎麼做才能取悅您,讓您重新開心起來呢?」
鼻尖碰著鼻尖,靜謐的車廂談不上曖昧可言,我像一顆海膽進到蚌殼裡,拼命用身上的刺去扎他的軟肉,卻反被他溫順地包裹。
他是那樣耐心,柔軟地吞噬掉我滿身的利刺,傾注心血想要將我打磨成一顆珍珠。
可我到底不是珍珠。
眼淚無知無覺地掉下來。
我是太空垃圾,曾天真愚蠢地自認能與星月爭輝,直到燃料耗盡,我從空中急速墜落,砸在地面上,摔個稀巴爛,除了一個供人唾棄的大坑,我什麼也沒帶來。
我沒有價值。
下一滴眼淚滑落前,管家珍重而虔誠地將其吮吻,幹燥的唇瓣碰觸我的眼皮。
他說:
「小小姐。」
「我可以向您祈求一個吻嗎?」
6.
副駕駛的狹小空間裡,我拽過管家的衣領。
淡淡的薄荷香氣,瞬間撫平了我內心的波濤洶湧。
一吻畢。
我忽然笑了:「現在實在不是一個好時機。」
「是我失禮了,」管家說著便想要坐正身體,卻又被我拽回來,「小小姐……」
「我好像從沒問過你的名字。」我說。
管家來到我身邊的時候就沒有介紹過自己,多年來,他仿佛沒有喜怒哀樂,甚至不被允許擁有姓名,如同沉默忠誠的影子站在我身後保護著我。
然而此時,我卻很想知道他是誰。
「無名,」管家笑了笑,「老爺一向這麼叫我。」
「姓氏也隨了姥爺嗎?」
「是的。」
尹無名,這是我第一次想要記住一個人的名字,可這名字卻簡單得讓我有些無措。
車子平穩地發動。
「現在要回夏家嗎?」
「Ṫů⁷不,」我從後視鏡看了眼夏恩橙,「你送她回去,我去找沈修年。」
管家沉默片刻,說,好。
-
沈家和夏家旗鼓相當,自然也擁有一套價值不菲的公館。
沈家那位年邁的老管家看見是我來,臉色都白了,急忙倒騰著跛腳說要進去通傳,我跟在他身後還反手幫忙關了門。
「不用了,我不找老爺子,我找沈修年。」
「這……夏小姐,您等等,我去……诶!您別自己進去啊!」
我左拐八拐找到了沈修年的房間,等老管家去通傳我今天都未必能見上。
沈修年趴在床上,屬實是被打得不輕,哪怕是看見我來了,也是進氣有出氣無,兩隻眼睛底下一片黑青。
「嘖嘖……」
我環臂打量著他:「你爺爺真舍得下手啊。」
「你來做什麼?」
沈修年眉心蹙起,字字句句都像咬著牙說出來的,嗓子也啞得不像話。
我衝他笑笑:「好歹是我未婚夫,你受了傷,我當然得來看看,再說了……我得確認一下你能不能出席訂婚宴不是。」
聞言,沈修年反倒躲開我的眼神,垂眸道:
「訂婚宴會如期舉行,你可以回去了。」
這就是「紳士品質」的弊端了。
比如此時,沈修年的心虛一覽無餘。
看來和我想的一樣,沈老爺子之所以會下這麼重的手,是從一開始就想好了,不讓沈修年出席訂婚宴。
哈,不愧是老狐狸。
沒等我再從沈修年這套到什麼話,沈老爺子已經知道我來了,便差人來請。
我跟著去到書房,沈老爺子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7.
見我進門,沈老爺子也隻是撩撩眼皮:
「來了?」
「老爺子好興致。」
我毫不客氣坐在他對面,以一子結束了他的棋局。
「人你也見過了,沒什麼事便回去吧。」
沈老爺子不氣不惱,略顯渾濁的眼珠淡淡地凝視我。
「不急,」我彎了彎眼睛,「老爺子這棋下得真不錯,連ƭű̂ₓ親孫子都能搬上棋局……隻可惜,還是差了一招。」
沈老爺子臉色沉下來:
「你什麼意思?」
「你動手把沈修年打得那麼狠,不就是為了不讓他出現在訂婚宴上嗎?」
我把玩著棋子,感嘆道:
「讓我想想,沈修年因傷去不了,你們便可以隨便找個堂兄弟替他去,等到時候沈家打算過河拆橋的時候,也不必為難……」
我忽然壓低了聲音,笑意怎麼也藏不住:
「畢竟,出現在訂婚宴上的根本就不是沈修年,那同我訂婚的也自然不是他啊。」
沈家這一手,又想得到和夏家聯姻切實的利益,又害怕夏家終有一天毀在我手裡連帶沈家一同折損,便絞盡腦汁想出這麼一招。
沈老爺子自然知道,我那個畜生爹帶了私生女回家,我勢必鬧得雞犬不寧,到時候他除了盡快把我嫁出去,別無他法。
「沒想到啊……」
我笑容擴大:「我還真成了個燙手山芋。」
心思被一一戳破,沈老爺子的鎮定儼然是維持不住了。
他看著我,上下嘴皮子哆嗦個不停:
「智多近妖……智多近妖啊!」
半晌,他一把推開棋盤,泄氣般坐在椅子上。
「你說這麼多,到底想要什麼?」
哈。
我要什麼?
所有人都知道我要什麼,所有人都在提防我,何必還要明知故問呢?
「我要毀了夏家。」
我聽見自己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說道。
這句話像是刻印在我骨血裡的魔咒,日夜令我難安。
夏家之所以能夠存活到現在,無外乎是我姥爺不想毀掉我媽媽的心血,想要將它完整地從我爸手裡奪過來。
這太天真了。
就連我媽都不再完整,她的心血又怎麼可能完整呢?
經過我爸的手,夏家的產業早就髒了,和我媽媽當年所願背道而馳,既然如此,那還不如痛痛快快毀了它,給我媽媽聽個響也算值了。
沈老爺子卻像聽見笑話似的:
「毀了夏家?那不是你爸一個人的產業,那是你媽全部心血的凝結,她現在腦子不清楚了,可什麼時候又輪到你做主了?你姥爺不會同意的,我也幫不了你。」
但我沒笑。
我隻是調出手機中的照片推到沈老爺子面前。
「這是您私下和我爸的合作吧?」
「您說,要是突然有一把火把這些貨都燒沒了……」
「你敢!」
沈老爺子拍了下桌子,差點沒站起來。
這樁生意不算極重要,但若是雞飛蛋打了,沈家也免不得要傷筋動骨。
和我爸在夏家一言堂不同,沈家還有其他分支,公司裡能說得上話的不少,要是沈老爺子的決斷致使沈家受損,那他這一脈包括沈修年在內都會被踢出權力中心。
「老爺子,與虎謀皮,也要看看誰才是虎。」
沈老爺子皮笑肉不笑:
「你就不怕我報警?蓄意縱火可是……」
他話說到這突然停了。
我笑得肆意:
「終於想起來了?我是個精神病,精神病放火怎麼能算犯罪呢?啊,讓我想想,大概率會是由我那個當監護人的爹來擔責吧。」
至此,他終於明白誰才是虎。
這個局,不是一日而就,從我意識到當一個精神病可以帶來諸多好處後,我要走的路就漸漸明晰了。
我爸想控制住我,更想以我做要挾讓我姥爺不敢對他下手。
可他又實在怕我惹事,讓外界的人覺得他虐待我,覺得他出軌有私生女這個事下作不堪。
怎麼辦呢?
在一個晴朗夏日的午後,他推開書房,看到桌子上放著一本關於精神疾病和心理缺陷類的書。
他想到了好辦法。
隻要我——夏萊茵,是個和親媽一樣的瘋子,不僅可以證明他拋棄我媽實屬無奈,更證明了他是個健康的男人,其他人聽見了,隻會覺得他可憐。
守著一對精神病母女的男人,哪怕是出軌,有了另外一個健康的孩子,看起來也好像讓人不忍心苛責。
然而……
精神病是把雙刃劍,它限制了我的自由,也同樣會成為葬送夏家產業的一把大火。
這是我,親手遞給我爸的一把刀。
8.
沈老爺子最終是妥協了。
他會按照我說的臨期違約,不給夏家出貨,狠坑我爸一把。
而我也要保證,會毀掉我爸ṭū́ₓ手裡的那份合同以及……和沈修年退婚。
這我倒是沒想到。
沈老爺子喘著粗氣:
「修年是我唯一的孫子,我不能……不能讓他跟你這樣的女人過一輩子。」
「正合我意。」
我點點頭,合作達成,我也順便關掉了錄音筆。
總歸是要防著有人反水不是。
可我怎麼都沒想到,等我從沈家脫身,回到夏家的時候,卻看見夏恩橙在纏著管家。
纏著我的管家。
男人臉上的神色很淡,挺直的背脊堪稱世間最好看的弧度。
我邁腿進去的時候,正聽見他說:
「請您自重。」
而夏恩橙宛若一朵沒長根莖的小白花,晃晃悠悠站不穩。
那一刻,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心裡的滋味。
像是獨獨屬於我的東西被惡心的玩意覬覦,又像是隻有我才能看見的珍寶也被別人發現。
總之,我難受極了。
那顆我以為早就沉寂在深淵裡的心髒重新跳動,憤怒地想要管家身邊的人立刻消失。
於是我走過去,扯住了夏恩橙的領子。
「離他遠點,懂嗎?」
夏恩橙被我嚇了一跳,渾身哆嗦起來,臉色慘白道:
「姐姐,你回來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正在跟管家偷情被我撞見了。
我笑著掐住了她的脖子,問:
「需要我重復一遍剛才的話嗎?」
「不、不用了……」
夏恩橙又哭了,我一松手就連滾帶爬地跑了。
我轉過身看著管家,目光摩挲過他身上的每一片褶皺。
「她碰你了?」
管家的神色柔和下來,當著我的面摘掉手套扔進了垃圾桶。
以此來向我說明——她隻碰到了他的手套。
回到房間後,管家先是完整地敘述了一遍經過:
夏恩橙醒來後,得知是管家將她帶回來的,便以道謝為由找過來,說著說著就開始站不穩。
歸根究底也隻是小伎倆罷了。
我看著管家:
「我想,她應該是知道了你的身份。」
畢竟管家是我姥爺收養的,甚至是按照繼承人的規格培養的。